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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久记录
Summary
一个人只要学会了回忆,就再不会孤独。哪怕只在世上生活一日,你也能毫无困难地凭回忆在囚牢中独处百年。
Notes
现代架空paro。量化员实×程序员义,严重ooc,私设众多,cp部分大约占七成,包含大量键政内容。如有不适请立即退出。
有参考斯诺登的吹哨经历和他的自传《永久记录》
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同人文,嘿嘿!
Chapter 1
刚进入冬令时,深秋夜晚的空气渗着刺骨的寒意,不死川实弥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身边的夈野匡近突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十几分钟前他们疲惫地跑出教学楼,赶上了最后一班回宿舍的校车。司机是一名兼职学生,大概是着急下班,驾驶得相当野蛮。匡近把最后一个座位让给了不死川,自己则拽着扶手被甩得东倒西歪。
“赶去投胎呢。”旁边的学生小声骂道。
伴随着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叫骂和道歉声,校车在计算机楼旁的站点急刹,富冈义勇与村田跟在队伍的末尾匆匆上车。还没等他们站稳,司机便迫不及待地一脚油门继续冲锋。全车人整齐地后仰,村田眼疾手快地拉住了扶手,富冈则挥舞着双手一阵乱抓,终究是什么都没抓住,只好慌忙去撑座椅靠背。此时校车毫无预兆地急转,他的重心完全偏移,双腿踉跄着试图稳住自己,但只是徒劳地像即将停下的陀螺一般歪歪扭扭地四处打转,略显凌乱的低马尾也慌张地随惯性甩动。
不死川看着醉酒般挣扎的人,好心想伸手扶一下,但对方游鱼一般溜走了。陀螺终于要停下了,三人惊恐地瞪着他,富冈于是结结实实一屁股跌坐在不死川的大腿上。
村田和匡近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不该笑。浓密的黑发像硬毛刷子猛地扫在不死川的脸上,刺得他差点打了个喷嚏。腿上温热的重量令他感到有些恶心。
“义勇,你没事吧。”村田哭笑不得,把发怔的人一把拽了起来。富冈还滞留在摔倒的眩晕之中,听到朋友的声音才回过神来,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小声说了句抱歉,但没有转过头直视不死川。
“没事……”不死川从声带里挤出两个字,耳边是匡近弯腰憋笑的扭曲声音。无奈地瞥了一眼刚才摔他腿上的人,对方斜背对着他,厚重的黑发浓墨般遮住了大半个头,只能看到乱翘的刘海和一点鼓鼓的脸颊肉,骨节分明的手紧张地抓住吊环,连青筋都微微突起。不死川在摇晃的车厢中站起身,对一旁局促的黑发人说道:“你坐吧。”别等下又坐我腿上了。
那人就跟没听见似的继续杵在那里。车内环境嘈杂,不死川以为他没听清,于是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但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是聋了还是看不起我?被忽视的好意让他额角的青筋开始弹跳,嘴角也扯出嘲讽的弧度。眼看人拉下脸就要发火,留着中分短发的青年急忙对不死川抱歉地笑笑:“对不起啊,还是你坐吧。”匡近也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
准备好的讽刺话语像被两阵软绵绵的风挡了回来,气还没散,却发作不出来,心里那股火吊在半路不上不下的,憋得他呼吸困难。但出于礼貌,不死川只好回了一个僵硬的微笑,又郁闷地坐下了。
村田长舒一口气,心惊胆战地移开了视线。对方的脸和表情看起来太不好惹,尤其是那三道夸张的长伤疤,让他像个从刀山火海中爬出来的冤魂。校车继续横冲直撞地向前开去,不死川低头一看,衣襟上挂着一根长长的黑发,于是随手扯掉了。
“我坐了这么多年公交车,从没见过这么荒谬的事情。”匡近边找钥匙边评价道。
听者则气呼呼地回应:“你有本事再笑,信不信我揍你。”
“哈哈哈,明天见!”匡近早已习惯不死川佯装凶恶的威胁,嬉皮笑脸地走进了自己的寝室。
不死川实弥其实并不需要离开他的家乡。本地就有不错的公立大学愿意录取他,但兄弟俩都渴望远离那个伤心之地。他们的父母是非法移民,不死川实弥十二岁那年,人渣父亲在街上被人捅死了。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工作负担加重,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开始出现头痛的症状。医生给母亲开了盐酸羟考酮[1],于是她很快成瘾。为了降低开销,她开始服用其他更廉价的阿片类药物,例如海洛因和芬太尼,而这进一步加重了耐药性。母亲的戒断反应越来越严重,渐渐出现幻觉和幻听,直到志津案的发生——她在戒断反应期间溺死五个孩子后自杀。那时玄弥走上二楼,发现浴室的花洒开到最大,清水绸缎般从浴缸边缘缓缓漫出。他又打开母亲的卧室门,五个弟妹如同货架上的商品整齐地罗列在床上,而第六具尸体悬在挂起的床单下,随着他开门的动作微微摇晃,单薄得像风铃的一条铃片。从那以后,众人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被车撞碎的动物尸体,既怜悯又排斥,生怕被沾染不幸。直到不死川实弥成年,带着弟弟跨越整个国家来到特区谋生。
现在不死川实弥是K大应用数学系的大三学生;玄弥刚读高中,像春天的树苗般疯狂抽条。特区的生活成本太高,他拿着学校的奖学金和贫困补助,再加上兼职零工与假期实习的工资,还是无法覆盖二人的学费和日常开销,仍然需要依靠助学贷款生活。不死川实弥天生是个精力充沛的人,匡近有时都不敢想象对方是如何带着一个比他还小五岁的未成年弟弟在这座城市生存至今。整个社会似乎都在向这对孤苦伶仃的兄弟施加恶意。来回推诿的保险公司、拖欠工资的兼职岗位、懒怠冷漠的学校法律援助部门,不死川只能用愤怒武装自己,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争取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以至于他常常悲哀地觉得自己像一只狂吠的吉娃娃。好在不死川的朋友们都很愿意照顾他,尤其是匡近和伊黑。匡近比他大一届,既是师兄也像哥哥。伊黑是新闻系学生,不知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手头一直很阔绰,但本人从未透露半点。
转眼玄弥即将毕业,兄弟俩第一次在同一件事上产生了巨大分歧:玄弥不顾哥哥的反对申请了刑事司法定向专业,如果被录取,毕业后就能进入缉毒局成为一名执法人员。这不仅是非常稳定且高薪的职业,津贴和福利优厚,更重要的是定向项目提供学士和硕士阶段的学费报销,能够大大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不死川可以理解弟弟的动机,大概是不希望发生在母亲身上的悲剧重演,但这份职业太危险了,需要出警的岗位形容为朝不保夕绝不过分。二人争论未果,对话开始变得稀少而机械,仅限于必要的沟通。这种沉闷的状态持续着,直到玄弥接下录取通知书的当晚,压抑已久的不解与焦虑爆发为激烈的争吵。
“我早就想好了要当缉毒警察。”玄弥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你不知道当缉毒警察有多危险吗!”不死川几乎要瞪裂眼眶,想不通一向听话懂事的弟弟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就那么倔。
“哪份工作没有危险?警察又不是都去冲锋陷阵的。”玄弥顶了回去,“总有人要去做这份工作,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他妈别被理想主义冲昏了头脑。”
“什么理想主义!你不知道我有多少想为你减轻负担!我们来这里已经五年了,可我除花钱以外什么也做不了!!”玄弥突然吼得声嘶力竭,“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卖血!每一次我都知道!”
争吵进行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不死川实弥重重摔门而出。屋里残留着爆炸后的死寂。他在宿舍走廊上一言不发地大步向前走,周身的低气压震慑得路过的同学们都噤了声。寒冷而干燥的空气迅速冷却了刚才在愤怒中渗出的热汗,将里衣褶皱着黏在背上,令他打起了冷颤。不死川漫无目的地走在冷清的校园里,稀疏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让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钝痛。如果自己能赚到更多钱,玄弥可能就不会那么焦虑,也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宿舍隔音不好,匡近在隔壁把吵架内容听清了七八成。待安静下来后,他担心兄弟俩的精神状态,立刻给不死川实弥打去电话,但对方没有接。他又敲开隔壁的门,玄弥红着眼睛说大哥出门了。匡近赶紧跑出宿舍楼四处寻找,最终车站里找到了人。那人埋头坐着,长长的睫毛低垂,匡近看不清他的表情。
匡近轻轻坐到他身边:“你别不接电话,这样会让我很担心。”
不死川没有反应。匡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对不幸的兄弟面前都是如此空洞。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匡近又说:“实弥,你别这样。玄弥在等你回去,他也很难过。”
不死川又沉默了半分钟,慢慢站起身说:“回去吧。”
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那天的事,不死川实弥也没有再置喙玄弥的选择,就好像那次争吵从未发生——一次相互的、寂静的妥协。他每月给玄弥打过多的生活费,只希望弟弟能好好享受大学生活,不要像自己之前那样过得捉襟见肘。但玄弥总是把多余的钱打回去,他知道哥哥还有助学贷款没还完。
很快万圣节就到了,学校里到处是奇装异服的学生和教职工。剑道社的四个大一新生相约在烧烤区聚餐。
玄弥觉得这三个朋友都相当有个性。伊之助来自中部平原,家里开有机农场,发尾染成深蓝色,一张小脸比女明星还漂亮。他戴了个逼真的野猪头套,据说是自己用真野猪头做的。炭治郎是计算机学生,长着一张适合印在征兵海报上的脸。他将额角的疤画成火焰的形状,眼睛下面描了几道血泪,把善逸吓个半死。善逸是著名核物理学家桑岛慈悟郎的养子,一头灿烂的金发,琥珀色的眼睛总是怯生生的。他夹了个标本做的发夹,看起来像有只鸟蹲在他头顶。伊之助嘲笑善逸头上顶个麻雀好呆小,善逸咆哮道这是伯劳[2]!是猛禽啊!猛禽!!伊之助反驳说我们那里都叫麻雀,只不过这种麻雀喜欢把猎物像烧烤一样串在树枝上,说着就从烧烤架上拿起一串吃进嘴里,搞得玄弥有点反胃。玄弥没有特殊装扮,他没打算在这上面花钱。
桑岛和鳞泷也路过烧烤区。鳞泷戴着凶神恶煞的天狗面具,桑岛的义肢上缠满了彩灯和各种小挂件,大多是善逸帮他选的。他对善逸说:“这么巧!你在这里吃饭啊!”
隔壁一桌似乎也是大一新生,立刻就此开启了话题。一个短发女孩捧着脸夸赞道:“桑岛教授的义肢太可爱了!”
“鳞泷教授的面具也好酷。不过桑岛教授的右腿是怎么受伤的啊。”一个男孩子把头套摘下来问道。
“诶,你们不知道吗?” 另一人压低声音,但还是被他们四个听见了,“他之前参与核武器开发的时候,右腿在泄漏事故中被放射性元素灼伤,不得不截肢,后来就辞职当教授了。”
“天呐……”短发女孩露出不忍的表情。
“他后来变成了左翼分子,学校每年的劳动节游行都是他组织的,明年就可以见识一下了。”
头套男说:“这个我知道,叫K大之春。”他曾在网络上看到过一大群学生挥舞着镰刀锤子标志的游行视频。
善逸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死,这特么谁想出来的名称?炭治郎和玄弥默默地把刚喝进嘴里的果汁吐回了杯子以避免喷出来。只有伊之助疑惑了:“啊?什么意思?”
“伊之助,你好没文化。”善逸吐槽道。
伊之助竖起两条形状精致的眉毛:“你说什么?”
“好啦好啦,再不吃就凉了。”炭治郎把自己的天妇罗虾夹给伊之助,后者立刻将刚才的争执抛到了脑后。玄弥看着吵吵闹闹的朋友们,心想和大哥相比我是多么幸福啊。
[1]盐酸羟考酮:现实中的药名叫奥施康定,阿片类药物,具有极高成瘾性。然而营销团队通过大量广告和医学会议将其推销为低成瘾性的药物,且没有采取有效的措施来遏制滥用。
[2]伯劳:屠夫鸟,性情凶猛,被称为“雀中猛禽”,但在严格的生物学分类角度上并不属于猛禽。
Chapter 2
不死川实弥在26岁那年顺利拿到博士学位,入职紫藤花成为了一名量化研究员。匡近回到老家附近的中部大城市工作。伊黑则加入了多数党,在快速反应团队担任编辑。
不死川并不太能理解伊黑的选择。就敏锐的批判思维和犀利的笔法而言,对方很适合这个岗位,但他觉得好友不是喜欢参与政治与舆论斗争的类型。而且这份需要全天候神经高度紧绷的差事实在太折磨人,以伊黑的专业能力完全可以找到更轻松的高薪工作。
不死川对政客们不屑一顾,那些人除了夸夸其谈外就没有别的本事,不知道伊黑是怎么做到天天围着这群伪君子工作的,想必是有强烈的信念感。两人每周五晚上会一起吃个饭,作为开启周末的庆祝,但对伊黑来说并不存在周末这个概念。
按部就班的日子过得飞快,不死川已经在紫藤花工作了一年有余。又到周五,两人在居酒屋见了面。
“又在熬夜赶稿?”
“是啊。今天下午在补觉,一个小时前刚醒。”伊黑挂着夸张的黑眼圈,双眼布满血丝,声音也有点低哑。
“很累的话就好好休息,不用来和我吃饭。”不死川叹了口气,“你有没有想过去当自由撰稿人之类的?会比现在轻松不少吧。”
“没有,其实平均工作量没那么大,但这次舆论危机比较严重,大家都在紧急加班。”伊黑顿了顿,反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跳槽?产屋敷家族办公室有自己的对冲基金团队,我有人脉可以帮你内推。”
产屋敷是传承百年的顶豪家族,资产涉及各个领域,其中最出名的是金融和军工,紫藤花就属于产屋敷的家产。当代继承人名叫产屋敷耀哉,短短几年就将家族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但他身患杜氏肌营养不良症[1],依靠药物和设备也活不过40岁。有人说这是巨额财富给产屋敷家族带来的诅咒,有人说这是贩卖军火的报应,是枪弹下死去冤魂的复仇。不死川只在公司的节日祝福视频中见过会动的产屋敷耀哉,长相和声音都很斯文,就是说话有点喘。视频中往往只说祝全体员工节日快乐,没提到是什么员工,想必是所有公司通用的。他觉得这人太敷衍太虚伪,再一想产屋敷家的公司实在太多,要求对方全拍一遍确实是不太人道。
“我要有这本事还会在紫藤花当打工人吗?我只有一年工作经验,产屋敷怎么可能会雇佣我,团队里的人也不愿意接纳我吧。”这完全是天方夜谭,“我对这种大资本家没什么好感,在公司里被他压榨就算了,不想经常跟他打交道。”不死川连连摆手,“我对现在的工作挺满意的,赚得挺多,上升空间也很大。”
伊黑表示没事,哪天有了想法可以随时找他。两人接着聊起了职场轶闻和生活琐事,在居酒屋待到十一点才离开。
伊黑没喝酒,开车把不死川送回学校。不死川说他在路口下车就行,宿舍区里难掉头,对方于是从善如流地停了车。他与玄弥居住的宿舍楼距离路口只有两三分钟的步行路程,深夜的校园里空无一人,漆黑的影子在路灯下周而复始地交错着伸缩。
可他没走多远就发现有人在暗处跟随他,轻微的脚步声与自己的若即若离地重叠。不死川刻意放慢了脚步,那声音也随之放缓;他又加快步伐,那人也立刻跟紧了。疑惑和不安开始在心里交织,他刚想大吼一声到底他妈是谁跟着老子,一个黑影就悄无声息地移动到身后,冰冷的枪管同时抵上了他的后腰。
“不死川先生,可以借一步说话吗?”轻飘飘的语气,带着他母国的卷舌口音。
不死川之前是听说过有能力出众的金融人士被犯罪集团或腐败势力要挟去管理非法资产,但怎么也没料到这种事会落在自己头上。他本以为那些人更青睐拥有广泛资源或特定把柄的人,却不知道人脉薄弱的社会边缘人和职场新人也会成为头号目标,因为他们鲜有人关注,连消失都是无声无息的。
枪口抵在后腰的触感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幻视到自己的灵魂悬在半空。
“我恐怕不能胜任。”不死川强装镇定,但音量比他预想的要轻得多,发颤的尾音将惧意毫无保留地展现给了对方。
“您不用紧张,我们都是您的同胞。”轻飘飘的声音继续道,“您也不需要这么快做决定,三天内可以随时联系我。”一张名片滑进他西服的胸袋。
“我敢打赌他们都会喜欢您的伤疤。”
他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枪管的重量似乎还压迫着他,衬衫已经被冷汗浸湿,黏在身上像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住了他。不死川眼神发直,像一座水泥浇筑成的破败雕塑,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宿舍走去,在走廊里撞到了人也没有察觉。玄弥发现哥哥神色不对,立刻追着问发生什么事了。他摇摇头,径直走进卧室锁上了门,腿一软倒在床上。
房间内熟悉的气味给他带来了一丝安全感,思绪开始回笼。不死川翻过身,凝视着天花板上黑暗的顶灯。
这是一场无人可解的死局。他摸出那张名片,呆滞地盯着上面的电话号码,从未感到如此孤立无援。
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即使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他们也会用他珍视的东西来威胁他,比如玄弥。那串冰冷的数字像追魂索命的锁链一般扼住了他的咽喉,却也是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但就算屈服了,他又还能活多久?
不死川自嘲地哼了一声,真是凄惨啊。想起四年前玄弥对他大吼“哪份工作不危险”,当时他说玄弥太理想主义,现在来看竟是自己过于天真。警察是不可能管这事的,不仅因为还未案发,更因为他们管不了。他只剩下两个选项:一是切断自己与亲友的一切联系,对要挟不予理睬;二是为自己找一个更强大的靠山。第一个且不说能否实现,帮派必然不会相信他。至于第二个,又能向谁求助呢?他想起不久前与伊黑的对话,但产屋敷为什么要帮自己?产屋敷是那么遥不可及又高不可攀的人。
第二天不死川来到了伊黑的公寓。他本不想将伊黑卷进这场悲剧,但实在是走投无路。对方先是惊诧地瞪大眼睛,然后沉默着眉头越蹙越紧。伊黑知道不死川自尊心很强,不到迫不得已时绝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读大学时不死川常常忙于兼职,伊黑说我把钱借给你,放心不是赃款,不要利息,比政府良心多了。然而那人倔得像头牛,愣是一分都不愿意问他借。
伊黑恨死帮派了。这些人丧尽天良,连自己同胞的血肉都要分食殆尽。不死川的生活才刚刚有了起色,为什么厄运总是找上不幸的人?
“我马上去联系产屋敷先生,但我无法保证他会愿意帮你。而且我不认为产屋敷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与帮派挑明矛盾,最多只能威慑,入职家族办公室估计是最好的结果了。”伊黑叹了口气,“如果产屋敷不同意,我再找炼狱先生去说说情。他应该会帮忙的,就算能够暂时入职也好。”
“真的谢谢你,伊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是没有你。”不死川语无伦次,几乎要哽咽,一边站起身向对方深深鞠了一躬。
“快坐下。”伊黑也忧心如焚,连忙去扶他。不死川又担心地说:“但如果他们放过了我,还会去寻找别的目标吧。”
“你就别想这些了。”伊黑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表情很严肃。都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刻对方还在考虑这些。“你接触过的帮派成员比我多,应该很清楚他们总要不择手段达成目的的。你先处理好自己的事情,这才是最重要的。”
万幸的是,产屋敷耀哉本就对不死川实弥有些兴趣,他前段时间听说紫藤花来了个满脸伤疤的量化研究员,才工作一年但能力出众,背景也很干净,于是就答应了。不死川很快办完离职手续,开始参与打理产屋敷的家族资产与信托。产屋敷很同情也很欣赏这个命运多舛的年轻人,得知他还未还完助学贷款后,将自己的家庭医生之一——胡蝶香奈惠介绍给两兄弟,以减轻他们在医疗方面的经济负担。
香奈惠和他同年,是一名神经内科医生,不久前刚开始为产屋敷家族工作。她有一双非常动人的眼睛,说话轻声细语,让不死川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香奈惠笑眯眯地说:“虽然我是专科医生,但给两个年轻人当全科医生还是足够的,请你们信任我呀。”并请他们先做一次全身体检,她需要为二人建立档案。
“不死川先生竟然是RhNULL型血。您大学入学体检时应该做过血型检测吧,当时血液中心有联系您定期做自体献血吗?”
不死川点点头。他之前总觉得太麻烦,但玄弥次次都逼迫他去,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您一定要继续坚持哦,这真的很重要。目前捐献者还只有个位数……”香奈惠又想了想,犹豫道:“接下来我的问题可能会有些越界,但是我没有恶意,还请您不要生气……”
不死川说您问吧。他怎么可能会对香奈惠这样的女孩子生气呢?
“您有去黑市卖过血吗?”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不死川靠这种快速来钱的方法熬过了几段最艰难的时期。但为什么会被玄弥发现呢,他明明有藏好手臂上的青紫痕迹,难道是因为脸色看起来太差了?那次争吵过后他们就再未提起此事。
香奈惠露出担忧的神色:“您有隐蔽携带证吗?”
怎么突然换了个话题?不死川有些疑惑,但还是认真回答:“我只有公开携带证。”
“您有空的话还是去申请一下比较好,您的弟弟也是。”产屋敷没有把对方被帮派要挟的事告知香奈惠,她有些担心这对兄弟的人身安全。那种血液本身太过昂贵,拥有者又极其稀少,黑市大概率已经流传着他的个人信息,这几年平安无事只能说明目标暂时还未瞄准他。
“您最好带一把微型手枪在身上。”
“谢谢您,我会考虑的。”
周日到了,玄弥与剑道社的三个好友出门聚会。不死川百无聊赖,打算去产屋敷庄园加班。家族办公室的工作时间很自由,不需要担心工会的调查和质问,他想要好好报答产屋敷的救命之恩。
“实弥,你不用这么辛苦的。”产屋敷耀哉坐在轮椅上,戴着透明的呼吸面罩,只说了几个字就开始喘气,面罩里于是起了一层细细的水雾。他的上半身脊柱微微向左侧弯,腿上盖着一条质地细腻的骆马绒薄毯,密密的流苏垂在轮椅下方的移动式呼吸机边,隐约可以看出两条小腿肿起不自然的弧度。
“今天下午有几个朋友来参加茶会,都是很棒的年轻人,小芭内也会来。实弥也可以一起。”如同有热水流过四肢百骸,他的声音温柔得能给人下蛊,无论什么要求不死川都心甘情愿地答应了。
他在精心布置过的玻璃温室里见到了几位客人。香奈惠他已经认识;宇髓天元是产屋敷的贴身保镖,身材相貌出众,说话行动都相当高调,很难想象之前是中情局特工;富冈义勇给他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只告知了自己的名字便不再言语,冷若冰霜的态度让他有点恼火。伊黑也不满地剜了富冈一眼,说这人一直是这副消沉样子,故作清高,你别去理他,否则会被气到反酸。
“富冈先生是火男的信息工程师。”香奈惠替那人介绍道。火男是产屋敷家族的军工企业,logo是一个滑稽的歪嘴面具。
富冈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到了桌边。这算什么意思?看不起他?不屑于和他交流?
这时炼狱杏寿郎和甘露寺蜜璃来了。富冈转头去看两人,留给他一个斜后方的背影,浓墨似的黑发梳成低马尾,刘海乱翘,脸颊肉鼓鼓的。不死川死去的记忆复活了。这他妈是之前在校车上坐他腿上的人!
[1]杜氏肌营养不良症:一种无法治愈的神经肌肉疾病,属于X连锁隐性遗传,患者最终会死于呼吸衰竭或心功能紊乱。
Chapter 3
蜜璃和炼狱都没注意到不死川略带震惊的神色,热情地向他做自我介绍。甘露寺和炼狱是与产屋敷一样耳熟能详的姓氏。蜜璃是一档美食节目的主持人,丰盈的长发染成漂亮的粉绿色,拥有可爱的面庞和动听的嗓音,在观众间很有人气,父亲则是传承数代的食品巨头公司继承人。炼狱是最有社会影响力的政治门阀之一,炼狱杏寿郎就是伊黑所说的炼狱先生的长子,正在读第二个博士学位,长得与他父亲一模一样。
两个女孩子兴高采烈地聊美食去了,炼狱和宇髓谈论着这次多数党丑闻的余波。富冈独自默默地喝着花茶,周身似有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人到底为什么要来参加茶会,真就纯喝茶啊。
不死川刚才听到炼狱喊伊黑的名字小芭内,又想起伊黑说“炼狱先生应该会帮忙”,问道:“你和炼狱一家关系很好吗?”
“之前一直没告诉你,我其实是炼狱先生的养子。”伊黑一脸无可奈何,“我担心自己的身份会对炼狱一家造成舆论影响,就一直避免与他们同时出现在公共视野中。帮派肯定调查过你身边亲近的人,估计没查到我的这层身份,否则也不会找上你。”
“好啊伊黑,居然瞒了我这么久。”
“对不起,但你也没问。”
每个人都有不愿被触及的过往,没有主动提及,不死川自然不会过问。在认识伊黑小芭内前他就听过这个姓氏,是十几年前在黑吃黑中被灭门的大家族,当时炼狱先生正担任地方议员。相同的姓氏一直被他当作巧合。
“所以你加入多数党也是为了炼狱家?”
“对。炼狱先生是我的恩人,我会尽我所能去帮助他的家族和支持的党派。”伊黑的语气轻描淡写的,话语的内容却触目惊心,“当时我只有十二岁,在地下室遭遇了爆炸,一只眼睛几乎失明,脸上也留下了很吓人的伤疤。福利院里有些孩子的父母就是被我的家族逼死的,炼狱先生担心我会受到霸凌,就亲自收养了我。”
“我那时还得了很严重的厌食症,炼狱夫妇一直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照顾我。可惜没过几年炼狱夫人就因为癌症去世了。”
啊,所以他的个子才这么小。
伊黑对着他悲悯的目光,说你个混账,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不认为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吗?
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于是不死川用故作轻松的语气说:“你知道吗,之前很多同学都在猜测你的家庭背景。”
对方一脸嫌弃:“这有什么好猜的?谁整天把自己家庭背景往外说啊。”
“你的衣服帽子手表,都没有牌子或者标签,但质感很好也非常合身。他们说你从来不穿成衣,十足的贵族做派。”
“确实都是定制的,炼狱家有自己的裁缝和饰品工匠。但你们真的很无聊,还是多看点书吧。”
“太上流了——伊黑这个人——”不死川油腔滑调地模仿那些同学,“说实话,我上学时从没想过能认识这么多金字塔顶端的人。虽然之前在公司也有很多高净值客户,但我基本没有机会和他们打交道。”
“你对那些人有什么滤镜吗?”伊黑难以置信,“你这性格幸好不和他们打交道,不然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哪有滤镜,”不死川忍俊不禁,“你能想象吗,我的上司为了讨好客户,会去对方家里给小孩教数学。我只是觉得太不公平了,我实在想不出像甘露寺那样的人能有什么烦恼。”
“虽然没有生存危机,但甘露寺的家庭需要她去联姻,她的婚姻很可能没法自己做主。她一直在主动相亲,但别的家族都不喜欢她的工作性质。”
这工作怎么了?不死川也喜欢看甘露寺的节目,很解压——制作各式甜点,颜色搭配和摆盘设计赏心悦目,能摆进美术馆当艺术品的程度。
“太抛头露面了,老钱都很低调,又不喜欢已婚女性出卖劳动力。但甘露寺非常喜欢自己的工作,不愿意辞职,幸好她的家人们都很支持。”
这也太封建了,不死川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担心我会变成伊卡洛斯。”
伊黑拍拍他的肩:“你的翅膀可不是蜡做的。”
四人各自聊了一会儿,都来找不死川交流。他们对这个年纪轻轻就进入产屋敷家族办公室的人充满好奇,这究竟是怎样一个能力出众的人?
于是不死川把被帮派要挟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了一遍,众人唏嘘不已,又得知他和弟弟相依为命,都对他充满了敬意。不死川说话得体,逻辑清晰,又开得起玩笑,大家对他的第一印象都很不错,只有伊黑见过这人炮仗似的一点就炸的真面目。伊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装模作样的水平真高。
“每周日下午都有茶会,你下次再来啊!”宇髓说。
不死川与几人交谈的过程中时不时用余光瞟那个落落寡合的人。富冈义勇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远处,面前多了一副将棋和一本棋谱。那人边喝花茶边安静地摆着棋子,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漠不关心。不死川不会下任何传统棋类,这种花掉大把时间又没有任何生产力的智力游戏哪是出身底层的人会去学的。富冈自始至终连头也未曾抬过一下,直到被炼狱半求半逼地拉过来。
“富冈,不要这么冷淡嘛,和新朋友聊几句呀。”宇髓开始逗他。
朋友?不死川非常赞同伊黑的说法,并不想理睬这个死气沉沉又没有礼貌的人。而且他是个很记仇的人,那次校车上的气还没出呢,虽然对方看起来已经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就报了个名字。
“再具体一点嘛。”有点逼良为娼的感觉。
富冈义勇垂下眼帘无动于衷,眼神空空荡荡,像一台突然断电的机器,似乎是无视了宇髓的提议。宇髓有点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他知道对方就是这样不华丽的性格,本人并没有恶意。
就在这时,富冈突然抬起了那双海蓝色的凤眼,直直地看进了不死川的眼睛,无机质一般的混沌眼神吓了他一大跳。蓝眼睛的人终于开了金口:“我叫富冈义勇,是火男的信息工程师。”
这不就是香奈惠刚介绍过的内容吗?现场气氛似乎有些焦灼,大家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而不死川的怒气开始缓缓升上天灵盖,脸上的表情也快挂不住了。
不死川马上就要原形毕露了,伊黑幸灾乐祸地想。
富冈先生扭扭捏捏的样子好可爱,甘露寺在心里尖叫。
但当不死川再一次看向那双蓝眼睛时,气焰却被瞬间浇灭了,只留下一缕不甘的白烟。他知道蓝色有抑制人类本能冲动的心理作用,但实际效果真有这么好吗?凭什么蓝眼睛要长在这张令人火大的脸上。
见另一人也面无表情没有回应,香奈惠又出来打圆场:“西番莲茶煮好了,不死川先生要尝尝看吗?”炼狱也把富冈拉走下将棋去了。不死川又和香奈惠聊了会儿,天色就暗下来,富冈最先离开,其他人也陆续回家去。
天气一天天变冷,人们沉浸在感恩节假期和购物狂欢即将到来的期待与兴奋之中。
“不死川,你今年生日打算怎么过?”伊黑是故意在茶会上问的,他希望好友能过一个热闹的生日。
不死川表示随便过吧,他不倾向于花心思去庆祝。母亲去世前,一家人虽过的拮据,但每年弟妹们都会用心为他准备礼物。后来这个世上只剩玄弥还记得他的生日,接着又加入了匡近与伊黑,现在茶会上的大家都知道了。今年他的生日恰好在感恩节假期的最后一天。
“要不要一起去乡村俱乐部呢?”炼狱提议道。那是一家实行会员推荐制的私人俱乐部,每个会员最多可以带三个客人进入公共区域。“那里提供餐厅、靶场和运动场地,不需要另外的开销。”炼狱与甘露寺一家都是会员,带上所有茶会成员还空一人。
不死川十分不好意思,本该是他请客才对,但几人都用殷切的目光催促着。甘露寺兴奋地说:“那里的烤羊排超级好吃!”再不答应就不太礼貌了。
“我把千寿郎也叫来,这样还能多带几个人。”炼狱说,“不死川,也让我们见见你的弟弟呀。”
于是兄弟俩一起赴了约。茶会的成员都到场了,香奈惠的妹妹胡蝶忍也来了。不死川实弥是见过世面的,但玄弥还从未目睹过上层阶级的生活方式,不免感到十分拘谨。
“你好呀,玄弥,我叫甘露寺蜜璃!”
蜜璃在心里感叹玄弥的虎牙好尖,真可爱啊,长得比他哥哥还高呢。玄弥面对热情漂亮、曾经只在电视屏幕上见过的甘露寺,害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死川实弥一巴掌呼在他背上,拍得他险些栽倒在蜜璃身上:“给我好好和甘露寺小姐打招呼!”
富冈也来了。宇髓说,富冈居然来参加聚会了,之前可是很少见的。不死川虽然没那么想看到对方,但自己终究不是东家。玄弥见到那人就惊喜地喊富冈学长。
不死川皱眉问道:“你俩认识?”
“认识好几年了,他之前是我们剑道社的学长。”
这家伙还会剑道?看着那呆若木鸡的样子,不死川心想这肯定是个笨拙的靶子,能够让对手自信心爆棚,否则无法解释玄弥对这张了无生气的脸的积极情绪。
吃完午饭,三个女孩子去打网球了,两个弟弟则来到靶场。玄弥受过专业的枪械训练,枪法百发百中,千寿郎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请教着。宇髓提议玩德扑,炼狱瞪大眼睛:“真的假的,我们对不死川来说肯定都是鱼。”
宇髓劝道:“试试看嘛,反正又不赌钱。”五人于是移动到牌桌前。
虽然暴露表情是大忌,但四人的脸色难免有所波动,只有富冈永远是同一副冷淡的面孔,好似一个局外人。无论是翻牌、转牌还是河牌,那张脸上都未曾起过波澜,就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次次不动声色地将池中的筹码全部推到自己面前,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仿佛永远不会颤抖。
“这家伙太可怕了。”宇髓说。
炼狱表示赞同:“跟富冈打压力真大,他是货真价实的Poker Face。”
每当牌桌上只剩下不死川与富冈时,气氛就会剑拔弩张起来——仅仅是不死川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为什么,他们明明才认识那么短的时间,他明明有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微表情和身体姿势,偶尔释放出虚假信号尝试误导对方,富冈却能够一次次识破他的诈唬。面对那张冰封的脸,不死川无法捕捉到任何信息,无法预判他的策略,左脑缜密地计算着数学期望,右脑却翻滚起激奋的岩浆。
情绪管理。不死川默念。之前能强迫他冷静下来的蓝眼睛今天该死的起了反作用,焦灼感在他的神经细胞间乱窜,手牌被捏得发烫。
情绪管理。他继续默念。他迫切地想让富冈露出表情,想砸开冰封的湖面,哪怕只能砸开一条裂痕也好。
情绪管理。轻轻皱一下眉就行。
伊黑不擅长心算,每次都第一个输光筹码,不死川和宇髓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炼狱则热情地大声鼓励“多玩几局就熟练了”。侍者无奈地走过来提醒他们稍微注意一下形象,不要影响到别的客人。
伊黑抻着脖子解释道自己是文科生,不擅长计算很正常。不死川狡辩说文科生不是借口,炼狱不也打得挺好,又问他学业水平测试的数学考了几分,伊黑绷着脸说满分。
这个问题太侮辱人了,这下连富冈都笑了,嘴角似乎微微扬起。不死川不免有些沮丧,本来想让这人皱眉的,怎么逗他笑了。
伊黑勉强可以接受被不死川和宇髓嘲笑,但富冈脸上转瞬即逝的笑容令他怒不可遏。他站起来想做些什么冷静一下,但紊乱的大脑只是指挥他像被卡住的扫地机器人一样在原地转了两圈。宇髓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问伊黑你是要训练上太空吗?
这时蜜璃跑过来说,香奈惠和小忍都累了,伊黑先生可以陪我打一会儿吗。伊黑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立刻接受了邀请,剩余四人又开始打桥牌。不死川和富冈一组,宇髓和炼狱一组,弟弟们记分。不死川其实有点不情愿,但总比伊黑好,他想,至少富冈看起来很擅长记忆和计算,桥牌可比德扑难算。
开始后比分完全是一边倒的局面。宇髓说这就是虐待,他要报警了。不死川说我弟就是警察,炼狱笑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侍者很想把他们请出去,但这回在地上打滚的是炼狱先生的长子,只好作罢。
实力太悬殊就没乐趣了,宇髓和炼狱离开了,侍者松了口气。马上又有别的客人来向他们挑战,两人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大受震撼的客人们问他们一起打了几年,不死川说两个小时。
然而即使他们赢遍了全场,富冈始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像焊了一副冰做的假面,而刚才微乎其微的笑容就是个幻觉。不死川想起小时候家附近的深井,往里丢石头时泛起轻微的涟漪,可水面立刻恢复平静,就仿佛未曾波动过,那颗石头则永远地消失了。
网球场上也是一边倒的局面。伊黑手腕关节很柔软,是技巧型选手,但被蜜璃的暴力风格打得晕头转向。不死川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热闹最开心的一次生日。所有人都度过了美好的一天,除了伊黑,他对于在茶会上问不死川怎么过生日的行为追悔莫及。
Chapter 4
不死川本以为那次生日聚会可以让他与富冈的关系缓和一些,但后一次的茶会上,对方依旧对他视而不见,腆着脸主动去搭话也是爱理不理,就好像俱乐部里的默契配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那双蓝眼睛总是无精打采地半阖着,做出疏离与睥睨的神态。不死川怀疑这人接受过前额叶切除术,因此早已失去了灵魂。
富冈的傲慢姿态和被轻视的立场令他的胃因为气愤而开始痉挛,甚至产生了一种十八岁刚来到这座城市时处处碰壁、举目无亲的无助感。不死川讨厌被轻视,只有低位者才会被轻视。
他忍不住问伊黑,为什么这个没礼貌的人会被邀请到产屋敷的茶会上。
伊黑很官方地回答:“他是鳞泷左近次的养子。鳞泷早年受老产屋敷的委托建立了家族数据库和线上会议系统,后来还是学生的富冈承担了一部分维护和更新工作,因此很早就受到产屋敷信任了。”
嚯,原来是关系户啊。不过自己也没资格评判他。
不死川兄弟住在K大附近的公寓,富冈家的房子也位于这片区域。富冈义勇成年后就从鳞泷先生家搬回了那栋房子独居。他的父母在社区边缘拥有一块土地,院子里是密密的竹林,风刮过时竹叶沙沙作响,与草木清香交织着,把那栋房子网成一座远离尘世的孤岛,似乎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只留下细碎的光影在其中轻轻游走。
富冈既不会做饭也不会开车,天天去附近的姐姐家蹭晚饭,每周五晚茑子会开车带他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再送他回家。他虽不做饭,但会买一些处理过的新鲜三文鱼作为零食。这周六不幸地发现昨晚忘买了,只好又走去超市,毕竟三文鱼是不能一天不吃的。
富冈不知道怎么挑三文鱼。姐姐总是会帮他挑好,而他只负责给姐姐推车。面对着一排排叠得整齐的塑料盒子,他觉得那像波普艺术——每一盒都别无二致。
“喂,你挑完了没。”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鞋底不耐烦地敲击地砖打着节奏。不死川正忙着采购接下来一周所需的食材,只希望这人赶紧离开自己的视线。他衬衫上面几颗扣子没扣,露出结实的胸肌和两条交叉的疤痕,完全是一副慵懒的周末状态。
富冈一言不发,继续立正。不死川在经历了校车事件后,再也不相信这人不作表态是因为没听清人说话。置若罔闻的态度如同鬼火点燃了引线,累积多日的不满化作火药,愤怒像长串鞭炮似的在脑子里持续炸响。
“你知不知道你很没礼貌啊,挡了我的道不用给我道歉吗?”不死川扬起一遍的眉毛,交叠起手臂抱在胸前。
富冈转动眼珠,用淡漠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你在和我说话吗?”
不死川怒极反笑:“不然呢?我在和三文鱼说话?”
“我为什么要给你道歉,我又没有挡住整个冷柜。”富冈转过身来。对方比他稍矮,冰冷的蓝眼睛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一副要对抗到底的架势,“而且你知道我的名字还叫我喂,你也很没礼貌。”
不死川和富冈面对面站在冷柜前,感觉自己被竖着劈成两半,一半的血液被怒火烧得沸腾,另一半被开放式冷柜的寒气冻到凝固。为什么跟这人待在一起时会受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他的双手关节掰得咔咔作响:“富、冈、义、勇——”
“等下等下!”
炭治郎毫无征兆地从不知什么地方窜出,伸开手臂面朝不死川,横亘他们中间,活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不可以吵架啦。”
“你他妈是谁啊?从刚才开始就在旁边偷看!”
炭治郎看清了不死川的脸,觉得那几条伤疤好眼熟。他记起来了,之前在学校里碰到过对方,应该是玄弥的亲哥哥,据说是金融界很厉害的人士。
不死川认出了对方的红发和额头上的疤。这人是不是经常出现在玄弥身边,好像叫灶门炭治郎?
富冈心想这怎么能叫偷看,我们说话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不死川肯定是心虚了,他就是在没事找事。
炭治郎见他俩杵在三文鱼冷柜前,突然恍然大悟。
“你们是在抢三文鱼吗?我马上给你们挑两盒最新鲜的。”炭治郎轻轻拨开富冈,在冷柜里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富冈顺从地给炭治郎让开一条道,不死川于是确信对方刚才就是在故意挑衅。
“我也很喜欢吃三文鱼,你们喜欢生的还是熟的?我都喜欢,但是我妹妹更喜……”
这人他妈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听懂人话啊?脑组织像爆米花一样撞击蹦跳着炸开,不死川直接丧失了语言功能,或者说没有语言能够形容这两人的不可理喻程度,只能气急败坏地推着购物车走掉了。他听到炭治郎在身后说:“义勇先生,这盒给你。”
好恶心的称呼,他们是什么关系啊。不死川的脸和胃一齐难以抑制地抽搐着。
“哎呀,不死川先生不打算买三文鱼了吗。”炭治郎不解地看着跑掉的背影,“那我买走好了。”
言语上的矛盾终究是升级为了肢体冲突。第二天的茶会上,神色憔悴的天音夫人告诉大家,产屋敷耀哉的病情突然恶化,珠世小姐和香奈惠正在观察他的状态。他今年三十岁了,这几乎已经是杜氏肌营养不良症患者的寿命极限。
大家纷纷安慰天音夫人,说产屋敷先生一定能够渡过难关,又劝她好好休息,不要累坏了身体让孩子们担心。接着大家听见富冈用平板的音调说:“产屋敷先生一直有设备和药物干预,他应该可以活到35岁以后。”仿佛在宣读一则冷酷的审判结果。
温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在绝症病人的伴侣面前提寿命上限实在是太残忍了,但优雅的天音夫人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便笑着对富冈道谢:“谢谢你的祝福,义勇。”然后转身匆匆离去了,柔顺的白色长发随着略显凌乱的脚步微微摆动。她大概是不想在众人面前失态。
炼狱和蜜璃慌乱地对视一眼,伊黑死死皱起眉头,宇髓无奈地抿着嘴,红色的眼睛没有焦点。天音夫人的身影消失后,不死川猛地站起来朝富冈冲去,揪住衣领将人用力从雕花座椅上扯起来,怒吼道:“你他妈什么意思!”
富冈重心不稳,踉跄着一把撑在棋盘上,手心被将棋坚硬的棱角压出一阵钻心的刺痛。
“不死川,冷静一点!”炼狱被他突如其来的暴力行为惊得站了起来。
“你又是什么意思。”富冈瞪他,浮冰下暗流涌动,冷刃一般的凌厉眼神刺进他的眼球。
“你他妈在跟天音夫人说什么!”不死川目眦欲裂,杀气腾腾地扯着对方的衬衫领子前后摇晃,后颈绷紧的布料把富冈的皮肤磨得生疼。两人眼神焦灼,急促的呼吸交错着扑打在彼此的脸上,不死川的头开始急剧升温。
“有什么问题吗?”饶是富冈也生气了,冰面在灼热的气息下出现了裂痕。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错。他很尊敬产屋敷耀哉,自然希望他多活几年,“我说了什么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这句话仿佛往不死川大脑里扔了一枚核弹,巨大的冲击与热浪将理智轰得荡然无存。富冈发现自己被恶狠狠地掼倒在地,脊背猛地磕在冰冷的浮雕瓷砖上,骨骼硬生生顶进皮肉,脊柱颤抖着把痛感传递到大脑。内脏似乎都在震荡,将空气一股脑挤了出去,逼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惊呼。不死川趁富冈没从失重感与疼痛中缓过神来,左手迅速擒住两条手腕交叠着扣在那人头顶,右手按住腹部施力。那双手骨节分明,却比他的小了整整一圈,两条手腕几乎能被一把握住。对方似乎被压到了胃,拧起眉心露出了难受和忍耐的表情。
混乱之中不死川感受到左手掌心下的脉搏正疯狂地跳动,那人小臂肌肉收紧,腹部和大腿也绷得很硬,叫嚣着想要将他掀开。他读书时做过好几年快递员和仓库工兼职,力气比普通人大,富冈也不比他逊色多少,依靠体重才能完全压住。不死川松开那两截被轻薄衣料包裹住的手腕,举起左拳就要打在这张令人火大的脸上。
“不死川,你放开他!”宇髓喊道,就要冲过来拉架。伊黑则蹙着眉冷眼旁观。
“你们有话好好说呀!”蜜璃快被这场面吓哭了。
不死川被蜜璃的哭腔喊回了理智,高举的拳头也僵在了半空中。他忽然发现自己刚才松错手了,应该用左手控制住对方的双手防止反击、右手出拳才对。富冈似乎也放弃了抵抗,两条手臂维持刚才被按住的姿势,手腕交叠着伸在头顶,仿佛在向他投降。右手掌心下的小腹和胯下的大腿放松了,变得柔软而顺服,自己的身体陷了进去,像是被轻轻地托举着漂浮在平静的水面上。短兵相接之际,不死川突然为制服了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强大的生物感到不合时宜的兴奋,仿佛有一股电流从尾椎直通大脑,激得他浑身发抖,就像猫被摸了尾巴根一样。
“别摁……想吐。”右手依然没有停止施力,柔软的小腹随着呼吸潮起潮落,几乎要将宽厚的手掌包裹起来。不死川为什么抖成这样,富冈想。
不死川不情愿地挪开了手。富冈别过脸,浓密的睫毛在鼻梁上描下一道阴影,胸膛起伏着重重喘气,试图将呕吐欲强行压下。头绳在刚才的挣扎中松开了,凌乱的长发像黑色的河散开支流,静静淌在冰凉的地砖上。
大家都松了口气。不死川仍怔怔地坐在另一人的大腿上,似乎还没从爆发的肾上腺素刺激中回过神来,紊乱而亢奋的机体也没有停止颤抖。
“起来……”富冈抬起头,双手推他的胸膛和腹部。
不死川触电般弹开了,手心仍残留着跳动的脉搏与柔软小腹那温热而鲜活的触感。难以名状的遗憾在心中涌起,但很快在尚未完全消逝的怒火中退潮了。
炼狱担忧地问富冈:“你没受伤吧?”那人摇摇头,无言地重新束起低马尾。蜜璃一脸惊魂未定,宇髓撑着脸叹了口气,伊黑还是冷冷的。直到茶会结束,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对视一眼。
“富冈那家伙到底怎么回事……还有灶门那小子……”不死川实弥头昏脑胀,到了家还愤愤地想着这两天的离谱事,心力交瘁地把自己砸在沙发上,无意识地就将心里的想法说出了口。
“你在说哪个富冈啊,是富冈义勇学长吗?”玄弥给他端来一盆剥好皮的砂糖橘,筋络用牙签挑得干干净净。
“没错,他妈的。”玄弥罕见地从大哥身上感受到了杀气,不由地缩了缩脖子。不死川实弥突然站起身急切地问道:“你觉得这人怎么样,是不是脑子有大病?”
“大哥,你为什么这样说富冈学长。”接收到拼命寻求认同的眼神,玄弥百思不得其解,“学长虽然不太会读空气,但是个很好的人,炭治郎他们也这么认为。如果他说了什么话让你生气了,我代他向你道歉,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不死川实弥像中了弹一般无力地跌坐回沙发,扶着跳得抽痛的太阳穴,看起来痛不欲生。“你他妈的……以后少跟灶门那小子来往,知道了吗!”他往嘴里扔了个橘子,凶神恶煞地命令道,一想到炭治郎那张无故开朗的脸就来气,“否则你的脑子也会被他们传染大病!我看你现在已经受到影响了。”
“呃……”玄弥从未发现自己的大哥竟是如此陌生,又觉得他刚才扔橘子的姿势很搞笑,就好像他的嘴是个篮框。炭治郎与大哥之间产生了什么误会吗?他俩应该没什么交集呀,要不等下发消息问问吧。
不死川嚼了嚼橘子,发现还蛮好吃,于是又往嘴里丢了一个。他鼓起腮帮,充血的眼睛瞪着玄弥,似乎在等待对方答应自己的无理要求。玄弥害怕极了,大哥今天没有任何一个行为是正常的,再和他一起待下去自己真的要得大病了,丢下一句“橘子都归你了”就逃回了自己房间。
不死川用尽全力翻了个白眼,气得七窍生烟。富冈这混蛋到底对玄弥做了什么!连自己的亲弟弟都蛊惑了!不可原谅!
Chapter 5
Chapter Summary
绝望的人没有故乡。而我,我知道海的存在,所以我能够在这个枯燥乏味的时代活下来。
于是那些相爱而无法聚首的人可以在痛苦中活下去。但,无论他们的说法是什么,他们并非活在绝望之中:他们知道爱的存在。
Chapter Notes
歌词来自Nirvana《Lithium》和Oasis《Don't Look Back in Anger》
不死川还是决定向富冈道歉。虽说富冈的言行不可理喻,但毕竟是自己先动的手。现在是法治社会,即使有再恰当的理由,暴力也是不该被纵容的。况且连天音夫人都没说什么。
这周的茶会上,富冈依旧是最早离开的那一个。他不会开车,产屋敷庄园方圆几公里内没有公共交通,因此出入茶会一直是由产屋敷家的司机来回接送。在大庭广众之下道歉对不死川来说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于是他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把富冈送回家并在车上向他道歉。这个计划一箭三雕,富冈既很难当众拒绝他的好意,他又能避免被别人看到他对富冈道歉,富冈坐在他的车上还很难拒绝他的道歉。
真是无懈可击。不死川对自己充满了钦佩。
“富冈,我送你回家,不要再麻烦庄园的司机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愕然无语。上次茶会兵戎相见,这次茶会冷眼相对,但不死川突然就要送富冈回家。
蜜璃明亮的绿眼睛里开始冒爱心,炼狱和宇髓窃窃私语,伊黑绷着嘴角,香奈惠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富冈没有询问原因,二话不说就坐进了不死川的车里。
不死川边开车边漫不经心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富冈正好也在看他,两人就这样在镜子中尴尬地对视了。
他在上车之前打了满腹的草稿,但当他真正面对富冈时——甚至都没真正面对,仅仅是在镜子里,一想到要向对方低头认错,那点倔强的自尊心便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死死堵住了喉咙。会不会显得我太软弱了?万一富冈不接受怎么办?类似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搅得他心烦意乱,一拳砸开了车载音响。
I'm so happy 'cause today I found my friends
They're in my head
I'm so ugly, that's okay 'cause so are you
Broke our mirrors
不死川努力说服自己,不就是一句道歉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嘴张张合合,像一条缺乏氧气的鱼,内心深处隐隐的不甘让他如走在钢丝绳上一般摇摆不定。
Sunday morning is every day for all I care
And I'm not scared
Light my candles in a daze 'cause I found God
Yeah, yeah
遇到一个红灯,不死川烦躁地切了歌。又瞥了眼后视镜,那人海蓝色的虹膜在昏暗的环境里似乎比平日里浅一些,随着车窗外光线的细微变化闪烁明灭。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他又莫名平静下来,恍然间觉得自己曾在哪看到过这样的色彩。
啊,他想起来了,是家乡海上的蓝眼泪。
小时候母亲曾领着他和玄弥去欣赏过这梦幻般的景色,那给他带来了巨大而深远的震憾。他愿意这样来形容:多年以后,面对无论什么,不死川实弥将会回想起母亲带他去见识蓝眼泪的那个遥远的深夜。母亲去世后,每当他感到难以支撑下去时,也会独自前往海边,毕竟总不能去和玄弥诉苦。深夜的大海宁静而包容,银色的潮水裹挟着浅蓝色的荧光,随着涨落一下下轻柔拍在沙滩上,仿佛可以抚平他所有的焦虑和不安,就像被母亲的怀抱轻轻拥住一样。遗憾的是,蓝眼泪的爆发是季节性的,大多时候他只能面对一片漆黑冰冷的海水。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快十年没回去了。东海岸的生活太过忙碌,他像陀螺一样不知疲倦地打转,从来没有多余的时间,也没有多余的心情回去看看。
不死川想家了。他离开的时候毅然决然,现在却思念起了那里的海。
他想得失神,连绿灯亮起都没发现,刺耳的喇叭声正此起彼伏地催促着他。像是才清醒过来,他终于记起了正事:向富冈道歉。
不死川感到呼吸不畅,憋得面红耳赤,双目充血,眼见快到富冈家门口了才挣扎着张开了嘴。这时几根微凉的手指突然摁住了他的脖子——准确的说,是右侧颈动脉。
诡异的人类表皮触感令他汗毛倒竖,脑海里闪过无数个恐怖片片段:各种奇形怪状的女鬼带着阴森的表情从身后无声无息地袭来,死水般毫无生气的手指划过脆弱的颈部皮肤,仿佛下一秒就要刺入血肉,将自己从喉管处撕裂开来,啃食殆尽。
不死川吓得在驾驶座上乱蹿,胡乱挥舞的手一巴掌拍在方向盘上,在安静的富人社区摁出一段响亮且漫长的噪音。他咆哮道:“你他妈是鬼啊?想杀了我啊?”我操,富冈这人记仇啊!用这么危险的方式报复自己。怪不得他今天答应被送回家,他想要车毁人亡,与自己同归于尽!
富冈把手收了回去,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与困惑,但很快就平息了。他无辜地说:“对不起,你的脸看起来很红,是不是发烧了?姐姐说颈部温度比额头准。”
富冈又探了探自己的脖子,补充道:“不死川没有发烧。”
不死川既没有发烧,也不打算跟这个傻子置气。他的无语程度已经登峰造极,竟让他生出一丝超然的冷漠,入定一般精神飞升,达到了一种心平气和的境界。
对方振振有词的语气听起来完全不像是在狡辩。脖子这么私密的部位是可以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乱摸的吗?如此严重的越界行为他却全然不觉,是真的没有一点社交常识。而且看这副我行我素的态度,就算道了歉,他下次绝对还是会干出同样丧心病狂的事情。这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想到这里,不死川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向富冈道歉的想法简直愚不可及,愚蠢得他那心平气和的境界瞬间崩塌,愚蠢得他想当场返祖般捶胸顿足然后扇自己两耳光。但如果现在选择放弃,一路上遭受的非人折磨就都白费了。
沉没成本疑似有点太大,他想。
My soul slides away
But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Don't look back in anger
I heard you say
At least not today
他将车停在富冈家门口。唯一的光源是门口的长明灯,浓稠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浸透了每一寸皮肤,竹叶的声音笼罩了整个空间,让不死川几乎有种溺水般的恐惧。他就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吗?那些竹子长得太高,高得似乎要倾倒下来,在夜色中微微摇晃的姿态仿佛是在缓慢地吞噬自己。
对方打开车门时,他终于艰难地从喉咙眼里抠出了那几个字:“上次我不该动手,向你道歉。”
那人说:“没事。”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他关上车门离开了。
所以这是原谅自己了吗?他的语气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浓墨般的长发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就像阴影回归了黑暗。不死川匆匆驾车离开了,这个地方令他窒息。
这时手机震动了,是玄弥发消息问他什么时候到家,晚饭已经做好了。
不死川突然意识到,西海岸的那片土地并不是他的家乡。他的父母是非法移民,他真正的故乡并不在这个国家,D市只是他出生后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但他也从未去过父母的故乡,他的家究竟在哪?
圣诞节到了,不死川忽然对于回D市表现得非常急迫,兄弟俩于是花重金订了机酒。这让玄弥十分不解,他离开D市时只有十三岁,对那里的记忆早已不甚清晰。
西海岸南部的阳光让长期在阴湿地区过冬的不死川实弥感到前所未有的开朗。清凉舒适的海风吹过,路人挂着灿烂的微笑,对他们说圣诞节快乐;每个收银员和保安都祝他们有美好的一天;每个下公交的乘客都会说谢谢,司机则友好地回应他们。玄弥一边傻笑一边摸头顶的黑发,说才晒十分钟就烫了。这是一种强行的、被动的快乐,他不禁疑惑,为什么我离开之前从未感受到过这种快乐?
他并没有体会到想象中那种久违的熟悉感。纵然曾在这里生活过十八年,他依然只是个陌生的过客,甚至现在的自己比那时更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不死川与初中好友取得了联系。好友当然表示欢迎,邀请他来家里吃饭。对方在码头做装卸工,辛苦但收入不低。幼儿园太过昂贵,因此妻子辞去了工作当家庭主妇,以便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
不死川敲开门,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笑脸呈现在面前:“实弥,你来啦,圣诞快乐。”
这个称呼让不死川几乎落下泪来。现在还有几个人叫他实弥?
“喝咖啡吗?”好友泡了两杯,是他没喝过的牌子。两个人客气地寒暄一阵。
“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看起来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口音也变了。”对方看着他款式低调但质感和裁剪良好的衣服,叹了口气,“D市新建了很多富人的度假豪宅,房价翻了好几倍,物价也涨了很多……实弥最近工作忙吗?”
“挺忙的,但上司人很不错。你呢?”
“还行吧,体力活,每天都是差不多的强度。玄弥还好吗?他比你小五岁吧,还在读书?”
“对的,现在长得比我还高,在读刑事司法。”
好友肃然起敬:“想当警察?”不死川点点头。
“那挺好啊。”
不死川又机械地点了点头。他实在无法苟同玄弥去当警察挺好的观点,而且还是缉毒警察。
“实弥下班后都干些什么呢?”
“我会去健身,然后看看电视节目和书,偶尔和朋友出去聚会。也没什么别的兴趣爱好。”
“哈哈我每天上班就相当于在健身了,上一次看书还是在读高中的时候吧。”
又扯了些咸的淡的生活琐事,可总聊不到一起去。曾经的他们无话不谈,现在却连完成一句完整的问答都变得吃力,气氛像是冰凌底端要落不落的融水,酝酿着一种寒冷的煎熬。好友想要挽救一下,讲起了初中的趣事,试图找回当时的熟悉感,可那段痛彻心扉的记忆却在不死川脑海中更显清晰了。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结束了对话,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这时好友三岁的小女儿跑过来拉了拉不死川的衣角,打破了微妙的尴尬氛围。不死川曾有丰富的照顾小孩的经验,但已经太久没有实践了。他按记忆里的方式抱起女孩,对方舒适而乖顺地窝在他怀里,捏着他衬衫袖口的扣子玩。小孩子偏高的体温隔着布料传来,稚嫩的笑声漫进耳蜗,让不死川的心底变得无比柔软和悲伤。他想起了那五个死于非命的弟妹。
好友看着一对儿女幸福地笑了,问道:“实弥有想过什么时候成家吗?”
不死川真没想过。玄弥还没安定下来,他哪有这个心思。他现在一门心思努力赚钱,只要玄弥能够成家立业,平安地长命百岁,他就已经满足了。
当天傍晚,他和玄弥一起去了海边的悬崖看日落。太阳缓缓滑向海平面,宛如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归家。光芒在海面上被分割一道道细碎的金线,随着波浪微微晃动,仿佛大海在轻柔地呼吸。日落后天边依然残留着晚霞的瑰丽痕迹,海水变成奇异的银黑色,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激烈起来,雪白的泡沫翻滚,气温快速下降。
“现在不是看蓝眼泪的季节。”他说。
“是啊,而且这个要深夜才能看到,现在还太亮了。”玄弥冻得直哆嗦。
“回去吧。”他从岩石上站起来,拍拍裤子,向马路走去。一看时间,才下午五点。
真讨厌冬令时啊,他想,要是能多看一会儿落日下的海就好了。
伊黑向他提起那次的茶会:“你上次为什么突然送富冈回家?”
“我向他道歉了,毕竟是我先动手的。”不死川本不打算告诉伊黑,但既然对方主动来问,他还是决定老实回答。
伊黑上半身后仰,一对漂亮的异色瞳瞪得很大。刚才说话的是不死川实弥还是伪人啊,他居然会去给富冈道歉!伊黑不可置信地追问:“富冈原谅你了吗?”
“我他妈不知道啊,他说没事。”不死川没听出伊黑在戏弄他,回想起富冈探自己脖子的荒唐行径,正想小发雷霆,对方却说:“我还挺敬佩他的。”
“啊?”不死川宕机了,一时不知好友是在阴阳怪气还是真的心生敬意,“你说哪件事?”
“你们打架那次。我认为他确实是尊敬和关心产屋敷先生的,但说的话也是真的混蛋。”
伊黑说,我讨厌他,但这并不妨碍我敬佩他。富冈是一个过分真诚和坦率的人,真诚到只剩下他自己而忽略了其他人,因此常常招致误解。我之前以为媚俗没有反义词,直到我认识了富冈义勇。
他补充道:“并不是说富冈义勇是个褒义词,我就是很讨厌他这种性格。默尔索直到真正面临死亡时才认识到自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如果有一天富冈因为他在世俗意义上的冷漠而受到审判,不知是否会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愿。他好像对世界抱有非常强烈的不真实感,也许是生来如此,也许是受过严重的精神创伤。”
不死川听到默尔索这个类比就笑了:“你说富冈会不会嘴上说没事,有一天突然给我五枪?”
伊黑又说:“他不是反社会型人格。我认识富冈很多年了,他不是真的冷漠,也不是凉薄,只是缺乏表达情感的方式,或者说表达方式与众不同。他的灵魂似乎很重,对待世界的方式却很轻。富冈的性格奇怪到我想对他做个专访,但我目前还不想被气死。”
不死川说:“长篇大论的我听不懂。我只知道人是社会性动物,他这样与世界隔了一层,会让周围的人感受到阻碍。”
“所以你的愤怒是合理的。”伊黑也笑了,“我觉得你的真实和富冈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不及,但那是一种能被大众所感知的真实。你们在两个极端。”
“求你了,别拿我和富冈比。”不死川抓狂了,“还是说你想对我也做个专访。”
“其实我每周五晚都在对你做专访,下次要不要录下来试试。”
“滚吧伊黑!”
Chapter 6
富冈义勇表面上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火男员工,实际上却是国安局的系统工程师。当鳞泷先生得知他即将为国安局工作时,表情似乎有点不自然,但这正是富冈的梦想职业。于是鳞泷对他说:“能从事理想的工作是很幸福的事情。义勇,我为你感到高兴。”
富冈义勇想要为国安局工作的理由很简单:他的父母也曾为国安局工作,在恐怖组织针对国家情报机构的袭击中丧生了。
那天姐姐开车接他回家,途经中情局大楼时看到的景象令他终生难忘。当时国安局总部刚传出遇袭的消息,中情局所有人陷入了极度恐慌。人们歇斯底里地尖叫,手机铃声和喇叭声此起彼落,每辆汽车都想尽快驶离停车场,谁也不肯让谁。数以千计的中情局员工抛下工作逃命,而他们被卡在车阵中动弹不得。
茑子不知所措,只好也跟着按喇叭。广播急促地播报着国安局总部大楼部分坍塌的消息,他连忙拨打电话想要询问父母的安危,但通信系统已经超载。富冈义勇坐在车里,感受不到慌张或是害怕,只有一种无能为力的麻木感。父母的电话终究是没能打通。
不得不说,富冈义勇非常适合这份工作。这是一个否认自我的职业,无法享受公众的认可,但他丝毫不在意。情报机构不断告诫员工,必须将自己想象成一张白纸,才能写上秘密,同时便于伪装,以完美地融入人群。形象地来说,其他员工需要对自己的核心进行加密,因此受到割裂的认同感的折磨,但富冈不会。他的语言系统被动加密后就得到了异曲同工的效果——很多人与他没说两句话就再也不想继续交流,迅速把他遗忘,于是富冈义勇又淹没在了人群中。
手握金钥的人寥寥无几:富冈茑子,鳞泷左近次,村田也勉强算一个——纯粹是因为与富冈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
胡蝶忍在不死川实弥的生日聚会上认识了富冈义勇。她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或者说很差——木讷至极,问三句答一句,就算答了也是语焉不详,让人感到一种傲慢的敷衍。但她有求于对方,只能挂上和善的笑容,好声好气地去和人说话。
“不知是否方便请教您一些网络安全方面的问题?”
富冈干巴巴地蹦出一个“好”字,胡蝶忍挑了挑眉。这人可真是惜字如金。
胡蝶忍似乎很谨慎。她不接受线上交流,于是二人约定下周末在K大的公共讨论室见面。忍先是问了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富冈都一板一眼地做了答复。正当她打算道谢离开时,对方却突然询问起了她的动机。
“你想要避免被监视还是保护网络通信呢?”
“嗯,其实——”
“你是道德黑客?我记得你姐姐说你是药学生。”富冈毫无征兆地打断了她。该说话时闭口不言,不该说时多说一句。胡蝶忍额头边的青筋直跳,纤细的手指在手机挂件上打转,但还是努力维持着微笑。
富冈歪了歪头,言简意赅地概括道:“你想入侵别人的服务器盗取数据。这是违法行为,我不建议你这样事,除非你不打算使用那些数据。”
忍的脸上有一秒的惊滞。富冈看似很迟钝,实际上出奇的敏锐。她现在有些后悔找上这个人了,虽然姐姐说可以信任他。
既然已经被说中,忍也不打算拐弯抹角了:“我向你保证,我只是想调查一个用普通手段无法调查的真相,并不想使用数据去伤害别人,也无意将其公开。”
富冈又歪头想了想。那双蓝眼睛像是凝滞的深潭,胡蝶忍无法从他脸上获得任何情报,这个可怕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只听他问道:“你需要什么数据?我可以帮你拿到。”
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本以为会听到几句劝她放弃之类的陈词滥调。眼前人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意料之外。
“我只是想尝试一下,对你要的数据没兴趣。”
富冈义勇在学生时代黑进过证券交易所、国家实验室、执政党甚至中情局的服务器,但目的并不是数据。大部分黑客既不为权也不为利,只是想挑战自己能力的极限。当人们问为何这样做时,他们的回答会和大多数珠穆朗玛峰的登山客一样:“因为山就在那里。”
从对方先前的提问中可以推断出她是一个水平不错的黑客,无法进入的服务器或许会很有挑战性。富冈的心情隐隐激动起来。
“我想要那个服务器地址。”
“童磨是个非常危险的人。我不希望你和他有所牵扯。”这下轮到胡蝶忍劝富冈了。
但那人对她的劝告充耳不闻,机械地重复道:“我想要童磨的服务器地址。”
他的表情和语气怎么这样理直气壮啊!忍本以为童磨的大名能够让富冈义勇收回先前的想法,没想到对方似乎更加兴致盎然了。
“非常抱歉,我不能给你哦。”
对方静静地注视着她,冰冻了一般没有任何动作。忍额头的青筋又开始弹跳。
“起码回应我一下啊,富冈先生。”
“那我就自己去找。”
真想把手机摔他脸上,她想。但又担心那人真的会乱来,进而捅出更大的篓子,毕竟惊动童磨的下场谁都无法承受。胡蝶忍妥协了。虽然富冈义勇本人像是个不可控因素,但只要努力把人安抚好,自己或许就能尽早达成目的呢。
“我想要三年前一整年的电子邮件往来数据。”
富冈预测数据量可能会有点大:“如果不想被对方察觉,可能会花掉很长时间。需要恢复已删除的数据就会更久。”
“时间不是问题,麻烦你了。千万注意安全。”
忍与香奈惠的父亲曾是一名执业医生。他很早就意识到了羟考酮的成瘾性和滥用问题,尝试倡导更严格的处方规范,并呼吁司法界对蓝色彼岸花制药公司提起诉讼。她们的母亲则是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药学教授,三年前正在开发慢性中度疼痛的替代治疗药物与辅助戒断治疗的药物。曾经有不少医生对于为中度疼痛患者开阿片类药物的行为提出担忧,但大多被药代威逼利诱,成为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药物危机的帮凶。她们的父亲则是少数不愿屈服的医生之一,因此遭到不少患者的投诉甚至诉讼威胁,母亲更是蓝色彼岸花公司的眼中钉。民众也渐渐意识到了这场来势汹汹的灾难:犯罪率快速上升,监狱人满为患,毒贩日益猖狂,大街上眼神空洞的流浪汉与日俱增。
蝴蝶忍在二十二岁那年如愿以偿地拿到了K大药学系的博士录取通知书。暑假里,她与正在担任住院医师的姐姐去国外度假。在离开的第三天,父母失联了,但她们只当是他们工作太累没有精力回复信息。第四天仍是杳无音讯,香奈惠向父母的同事打电话询问,同事表示他们已经两天没有到岗,也没听人提过有辞职或是休假的打算。两姐妹心中生出极其不详的预感,马上报了警,但警察说还未满72小时不能立案。她们赶回家的那天,母亲任教大学附近的河里捞起一辆汽车,里面则是父母的尸体。警方的结论是汽车因不明原因失控意外坠河,胡蝶夫妇溺亡。汽车制造商与保险公司相互推诿责任,各种猜测与阴谋论不断发酵,而忍与香奈惠在失去双亲的痛苦中疲惫不堪。母亲的戒断辅助药物开发已经进行到了关键阶段,她们认为这个事故绝非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却始终无从措手调查替父母申冤。三年过去了,胡蝶忍从未放弃,深入骨髓的愤怒驱使着她去追寻真相。她从蓝色彼岸花的人事名单开始,详细调查企业高管与背后真正掌握权力的鬼舞辻家族,最终将目标锁定在童磨身上。然而童磨的服务器固若金汤,据说他身边有一个非常出色的黑客。
童磨最初只是一名普通药代,因出众的外表和口才为公司创造大量订单后被高层赏识,接着成为营销方案策划者,再一步步爬上CEO的位置,以至于鬼舞辻无惨都开始畏惧他的野心。他将大量资本用于贿赂医生和资助医学会议,布教一般大肆宣传羟考酮的低成瘾性和“摆脱疼痛也是一种人权”的观念,从而换来了更高的销售利润。胡蝶忍深知资本也是一种权力、一种宗教——它使人心甘情愿地出卖灵魂,而自己根本无力对抗。目前她已无法依靠自己的能力继续追查,担心等到进入业界的那一天时证据已经荡然无存,只能尝试向外界寻求帮助。这已经是下下策,她甚至不抱多少期望了。而且胡蝶忍太过明白,即使得到了真相,也难以让童磨乃至背后鬼舞辻家族付出代价,不仅因为证据的来源渠道不合法,罪魁祸首更是有无数种方法规避被审判的风险。
但她依然希望得到真相。无论用什么方式。
Chapter 7
Chapter Notes
歌词来自Pink Floyd《Wish You Were Here》
自从上次不死川把富冈送回家后,那人就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了他的车上,嘴里解释着“你说了不要再麻烦司机”,然后将准备好的萩饼礼盒或高级抹茶递给他。茶会上天音夫人经常为他们准备甜点,富冈发现不死川很喜欢萩饼和抹茶。
两人住得近,不死川本不介意顺路载人回家,更何况对方还送了礼物——这让他对富冈义勇不懂礼貌的印象有了改观。但那人理所当然的态度令他火大,并且好几次对他的驾驶技术提出了质疑,颐指气使的样子像个刁钻的甲方。尤其在每次急刹车之后,富冈脸上总会浮现出些微的惊惧和痛苦,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水,呆滞两分钟后说产屋敷家的司机从来不会这样。不死川于是在心里嘲笑他胆小如鼠。
这周的茶会结束了,回去时富冈又一次毫不客气地对他的车技提出了严厉批评。
“我可不是你的私人仆从。拿产屋敷庄园司机的车技作为标准来要求我,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一看后面没车,不死川故意又急刹一次。车胎爆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富冈慌乱地用双手去撑前座靠背,险些从后座滑下来。不死川爽了,他就是想惹怒富冈。
“你是故意的!”富冈真的要生气了,一只手颤抖着扶住额头,连语气都隐隐激动起来。
“哎呀,被你发现了。”不死川得意洋洋。
富冈在后视镜里用蓝眼睛瞪他,控诉道:“你这样会被大家讨厌的,没有人会再想坐你的车。”
“那你别坐了。”
后座的人没有再顶嘴。不死川以为富冈义勇熄火了,满意地瞟了眼副驾上的萩饼,继续自顾自地开车,甚至心情极好地吹起了口哨。
不坐就不坐。又到一个红灯,富冈绷着脸拉开车门就往外冲。
“哎!你干什么!”
天已经黑了,这个毫无常识的人在不熟悉的街区乱跑简直就是找死。什么啊,小孩闹脾气吗!不死川烦躁地用手指敲着方向盘,简直想掏出手枪把信号灯崩了。等重新出发时富冈早跑得没影了。
不死川心急如焚,只好一边开车一边东张西望,试图寻找那头乱翘的黑发。巡逻几圈,终于在马路边找到了正在等待网约车的富冈义勇。那人电线杆似的站得笔直,没有焦点的眼睛茫然地望向街对面,目空一切的表情像极了药物成瘾者。距离他一米左右有个矮小的流浪汉,身披糖果色的毯子,手举一根半人高的水管,正抬头好奇地打量着他,而当事人似乎毫无察觉。不死川心里一紧,探出头喊道:“先给我上车,其他的等下再说!”
富冈不由分说转身就往车头的反方向走,不死川也只好给车掉头继续追他。两人猫捉老鼠似的来回绕了几圈,方向盘被手掌摩擦得发热,不死川忍无可忍。他将车停在路边,打开后车门,快步追上富冈,双手握住对方的左上臂就要往车里拽。
不死川的手指几乎掐进富冈的肌肉,铁钳般的力量中透着不容反抗的强硬,连衣料的连接处都被扯得微微敞开。富冈压低重心,侧着身使劲向后扭动肩膀,像发动遁地术一般死死钉在原位。但他的体重终究不及不死川,脸上很快显露出吃力的疲态,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后倾。两只大手掐得他的骨骼钝痛,肌肉变形着膨起,其中两根手指压迫到了神经,酸胀感一直传递到指尖,让他几乎要浑身颤抖起来。他咬着嘴唇,喉结上下滚动,额头又渗出了汗水。
两人就这样以一个滑稽的姿势在人行道上拉锯,路灯下的影子交叠着摇晃。路人一边旁观一边远离,诧异地相互窃窃私语,猜测他们是不是磕大了,需不需要报警。流浪汉蹲下了,用水管有节奏地敲击地面,仿佛在给他们加油助威。
不死川粗暴的动作引起了几个年轻女孩子的注意。
“你在做什么!你这是在强迫他!”
两人怔怔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女孩掏出了手机。不死川率先反应过来,趁富冈发愣的空隙松开一只手,抓住另一边肩膀反掰过来,将人拽离了原地。底盘不稳的富冈先是踉跄着转了半圈,然后像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后车门大敞,他被不死川架着胳膊倒退着搬走,两条腿慌乱地踢蹬,试图增大与地面的摩擦力,但还是无济于事。
不死川坐进后座,富冈被用力压在了他的大腿上,紧接着被推倒在后排脚坑。不死川的车是后轮驱动的,于是富冈的左腰撞在脚坑中间凸起的平台上,整个人弯曲着蠕动。车门被立即锁上,不死川翻身跪在后座,贴着车顶艰难地爬到驾驶位,终于又启动了汽车。
富冈喘着粗气从侧趴的姿势狼狈地坐起,下唇咬得通红,本就乱翘的头发更显凌乱。左上臂还残留着皮肉与骨骼强行挤压的酸胀感,随着疼痛慢慢消散,仍在充血发热的组织逐渐蔓延上奇异的麻痒,久久不肯散去,就像冰冷的肢端突然泡进热水里一般。他忍不住拽起衣袖摩擦那块皮肤,却过敏似的越擦越痒,连带着手肘和整个肩膀都难受起来。
“你又对我动手。”
“谁叫你突然闹脾气。”
“明明是不死川无理取闹。”
“你说说我怎么无理取闹了?”
“你——”富冈被噎住得说不出话。他刚被粗暴地连拖带拽,现在又被咄咄逼人地质问,很怕对方再故意急刹车吓自己,委屈得连连去掰门把手。车门早就锁了,他只能用间断的机械声为自己增强气势。
“你他妈,你知道刚才你旁边站着一个精神病吗?也不怕他用水管揍你!”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又是这句话。对方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态度,但语气似乎软化了一点,不死川甚至听出了一丝撒娇的意味。
如果继续与富冈争论,就只会陷入恶性循环,因为这人根本不听也不说人话。他怕这人再做出比突然下车更过激的举动,只好强撑着耐心选择投降:“对不起,我再也不跟你动手了,行了吧。”
“我不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死川猛地吸进一大口气。那口恶气贲张着在他的肺泡间乱窜,却迷路一般找不到出口,连带着心脏都发起痒来。他很想像猩猩一样捶打自己的胸口,但理性成功压抑了强烈的返祖冲动。做个该死的体面人,他告诫自己。
不死川捋起袖子气冲冲地开车,手背青筋暴起,健壮的小臂肌肉膨胀着,力气大得像要把轮圈拧下来。富冈义勇真是个折磨人神经的天才,但他现在不敢向对方发难,只能跟高压锅似的将冲上脑门的怒火强行压了下去,内脏如同在温度过高的沸水里翻滚。这时路边突然窜出两个青少年,他只好又急刹了一次。富冈大惊失色,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想下车。”额角似乎又渗出了汗水。
不死川在安抚和发作之间勉强选择了前者:“那先找个地方喝点东西,行吗?”
附近刚好有个星巴克。已经离K大很近了,店里拥挤地坐满了大学生,他们于是和两个女生拼了桌。
不死川吸进一大口抹茶拿铁,发现自己被狠狠拿捏了。凭什么啊,区区一个富冈义勇,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令人不快的语气,就能让他改变意志、压抑情绪。他盯着那人白皙的脖颈,发泄似的狠狠撕咬吸管,就像在撕咬对方的喉管。但富冈完全没察觉到对面人狠戾的目光,低下头斯文地小口喝着气泡水,乱糟糟的额发遮住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嘴边似乎沾满了水渍。
一个女警官带着一个男警察走近了不死川的车。
“就是这辆。”
车旁的路灯下靠坐着一个流浪汉。警官问道:“你有看到从这辆车里走出来的一对男性同性情侣吗?一个白色短发、脸上带伤疤;一个黑色低马尾。”
流浪汉闭着眼摇头晃脑自言自语,好像根本没听懂她在问什么。男警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两元纸币,流浪汉马上指了指街对面的星巴克。
他们向店员出示证件后直奔不死川而来:“这位先生,请您跟我们走一趟,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
啊?是不是认错人了?
“有几位路人目击到,您强行把这位先生拉上您的车。”
不死川无言辩驳,这些都是事实。拼桌的两个女生正要离开,听到警察的问话后好奇地坐了回来。由于二人的外表都有些惹眼,周围几桌学生也投来充满学术精神的探究目光,倾斜身体伸长了耳朵,准备听完后向朋友添油加醋地转述一番。
“我……”女警官抬手打断了他的狡辩。
“您误会了,我是自愿上车的。”富冈仰起头解释道,表情和语气都很平静,但嘴边未干的水渍让他看起来十分可笑。伊黑啊,你也有看错人的时候,不死川想,富冈义勇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真实,他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女警官先是怜爱地看着一脸老实样的富冈,又怀疑地瞪了一眼那张满是伤疤的恶人颜,再三向他确认不死川没有强迫他。富冈连连摇头,表情愈发乖巧。两人周日穿得随意,这里又离学校近,警察将他们认成了大学生。
“如果您的男友有任何强迫您的行为,请马上向学校法律援助部门和警方求助。”警官对富冈说完这句就带着下属离开了。
不是,什么男友?两人大眼瞪小眼。街上的那几个女孩子把他们当成了闹矛盾的情侣吗?
这时一个拼桌的女孩子对不死川说:“对你男朋友温柔一点,以后别那样了。”四周也投来几束谴责的目光。
“我们不是……”
“哎都什么年代了,用不着遮遮掩掩的。”另一个女孩子对他们和善地笑笑,“我们也是同性情侣,你看。”两人举起左手,向他们展示自制的彩虹情侣手链。
女孩子们离开了,留下富冈和不死川目瞪口呆地愣在座位上。不死川赶紧打开安全警报软件,只见他们刚才角力的位置上有一个拳头标记,点开写着“Gay Couple Fighting”并附上了一段他把富冈拖进车里的视频,右下角的害怕表情已经被点击了五十多次。
两人离开星巴克,一言不发地回到车上。富冈半敛着眼帘,目光落在挡风玻璃上,但眼神没有聚焦。不死川打开了车窗,冰冷且难闻的尾气扑面而来,令人烦躁的引擎声和胎噪反而让他得以集中注意力开车。这是因为和富冈处于同一密闭空间实在太过煎熬,他想,又一拳砸开了音响。
So, so you think you can tell
Heaven from Hell
Blue skies from pain
后视镜里,两人的眼神偶尔交汇,却总是在瞬间避开,仿佛生怕对方从眼中看到些什么。
那片阴暗的竹林很快就到了。不死川开得很稳,后座的人没有再发牢骚。他停下车,想要提醒对方擦一下那张脏兮兮的脸,喉咙里发出几声轻微的咳嗽,却又在最后一刻选择了沉默。
How I wish,
How I wish you were here
We're just two lost souls swimming in a fish bowl
Year after year
奇怪的是,那人一直坐在后座没有下车,像被咒语定住了一样。不死川久久没听到动静,便回过头去查看情况。他一转头就与那双蓝眼睛对视了。对方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目光会降落在哪里,海蓝色的虹膜在黑暗中的颜色变浅了——蓝眼泪的颜色。
“怎么不下车?”
富冈问,我下周还能坐你的车吗?
不死川回答,随你,想坐就坐吧,不要再送东西了。
富冈没有说话,但不死川知道,下次茶会结束时他仍会继续拎着礼盒出现在车边。后座的车门打开又关上,富冈消失在竹林深处,这是不死川第一次没有隔着车窗目送他。自从他第一次送富冈回家开始,那人就一次都没回过头。
Running over the same old ground
What have we found?
The same old fears
Wish You Were Here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手指关节传来闷闷的钝痛。他每次看着富冈的背影,心中就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与悲哀,却无法追溯这种两种心情的来源。
Chapter 8
大部分使用过计算机的人都认为自己有删除权限。那些询问“是否确认删除”的对话框似乎都在暗示,删除是一个重大、甚至是最终的决定。毫无疑问,在计算机外的世界确实如此,但删除技术从未存在过。那只不过是一个诡计,一种臆想,一个为了让人安心的拙劣谎言。就技术而言,删除只是一种写入的形式。当一个文件被删除时,它的数据仍安然无恙地深埋在磁盘的某处,等待新的数据将它覆盖,只有地址索引表被改写为“我不再需要这部分内存中的数据”。本该消失的文件就像图书馆里一本被忽略的书,虽然被消除了书目,但书本身的内容仍然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复制一个文件要那么久,而删除只需要一秒。
自己大概是把锖兔删除了,富冈想。除了名字,他似乎记不清任何关于锖兔的记忆,即使他知道这个人存在过,是自己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对锖兔的大部分认知来自鳞泷先生与姐姐的讲述。姐姐和鳞泷先生在回答他的询问时,脸上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努力掩饰过的悲戚,仿佛火山口的薄雪。姐姐告诉他,锖兔和你同龄,是一个很温柔的男孩子,很有男子气概。他的父母是鳞泷先生的好友,也是国安局的员工,都在那次恐袭中去世了。鳞泷先生一起收养了你们。
鳞泷先生告诉他,你们从十三岁开始一起长大,世界上没有人比你们的关系更亲密。宽三郎是你们刚被我收养时一起买的小猫。你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一起去听你姐姐的演奏会。你会在半夜偷偷跑到锖兔房间,钻进他的被窝里和他聊天,轻手轻脚的不想让我发现。你们会一起下将棋,相互设计诘棋给对方解;会比赛谁能更快地黑进一个服务器,但总是锖兔赢;会邀请对方入侵自己搭建的服务器,但锖兔永远破解不了你的加密协议。你们一起申请了K大的计算机专业,一起拿到了录取通知书。
但这些口头讲述的内容只能覆盖很小一部分被删除的回忆,大量的细节却是记不起了。甚至这些内容也是在多次讲述中拼凑而成,一旦信息量超过阈值,他就无法自控地开始心慌、发汗甚至头痛,而姐姐和鳞泷先生会立刻停止讲述,轻抚着他的背安慰他。他的大脑保护机制说:我不再想要这些记忆了。但那些记忆会在夜晚,在静谧与黑暗中被梦境翻找出,告诉他:我们永远存在。当雪花融化在手心时,还会遗留下细小的水滴,当他想要将讲述中不曾被提到过的细枝末节记录下来时,那些模糊的梦境片段就如掌心的流沙一般飞快逝去了。
剩下的那部分认知来自那场交通事故的卷宗。锖兔将他推离了汽车的行驶轨迹,自己却没来得及逃开。司机是一个中年男人,毒驾。富冈看到那人的照片,他从未见过脖子那么粗的人,堆积着厚厚的脂肪。是不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疾病?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虽然已经过去了十年,鳞泷先生的房子里依然满是他与锖兔曾经的生活痕迹。他注视着锖兔高中时期的照片。锖兔有一双温柔的紫色眼睛,以前也一定这样温柔地注视着他。如果死的是我就好了,他想,如果死的是我,那样温柔的眼神就可以在世上多流转几年。他们隔着薄薄的照片,隔着被删除的记忆,隔着遥远的时空,隔着茫茫的生死相互注视着。
今年的复活节假产屋敷请大家去天堂市旅游。一共是七个人,因此订了一个三人套房和两个双人间。香奈惠和蜜璃肯定是住双人房的,剩下的五个人不知该怎么分配房间。
“不是,为什么会有三人套房这种东西。”
“我想住华丽的三人套房。”
“唔姆!谁不想呢!”
不死川正要和伊黑说“那我们一起住吧”,伊黑就开口了:“我还是和去年一样,跟杏寿郎一起住。”一边幸灾乐祸地看着不死川。他知道这两人不对付,索性借此报去年被嘲笑数学不好的仇。不死川则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好。”富冈冷淡地接受了安排。
“你们俩德扑打得那么好,不去碰碰运气吗?”宇髓已经跃跃欲试。
不死川说:“我对赌钱没兴趣。”富冈也摇摇头。
一行人看完表演已是深夜,街上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水、烟草与大麻混合的气味,不死川觉得自己都快被腌入味了。巨大的广告牌上是蛊人的脱衣舞者,高耸的赌场酒店闪烁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富冈感到无所适从,觉得自己似乎正在被这个城市拖入深渊。
等红灯时,他们听到远处传来野兽低吼般的引擎轰鸣声。街对面的一个行人刚走上斑马线,一辆跑车便从街角猛地窜出。紧接着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轮胎在地面上留下两道狰狞的痕迹,车头距离人不过半米。行人脸上的表情在车灯的映照下显得苍白而绝望。
两秒后那人惊魂未定地后退几步。跑车绝尘而去,只留下未散的橡胶烧焦的味道。
“傻逼吧,”不死川骂道,“这人他妈磕了多少。”
不死川和富冈洗漱完就直接休息了,他们也没什么别的事想干。不死川发现富冈的脸色不太对劲,鉴于对方似乎一直是这幅丧仪般的表情,也就没有多问。倒时差和舟车劳顿的疲惫让两人很快陷入了睡眠。
“义勇!!!”
富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得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令人心脏颤动的刹车声响起,他像个散架的人偶,全身的关节都错位般火辣辣地疼。耳朵似乎还捕捉到了一声尖锐的爆鸣——那是人体被挤压的声音。
他在路人恐惧的尖叫声中艰难起身,一回头,远远望见锖兔倒在血泊之中。
富冈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跳声如鼓一般在剧烈起伏的胸膛中轰鸣,短暂的大脑供血不足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那阵尖锐的爆鸣声还在耳边回响。他缓缓闭上眼睛,低着头尝试平复呼吸,却在黑暗中听到液体滴落在被单上的轻微敲击声,抬起颤抖的手一抹,发现自己在不受控制地流泪。
另一人被他的的动静惊醒,啧了一声,顶着乱糟糟的白发打开床头灯坐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被吵醒的不耐烦:“怎么了,富冈?”
他看到富冈在哭泣。
不死川既诧异又想笑。富冈做噩梦吓哭了。这绝对是个惊世骇俗的爆炸性新闻,他愿称之为世界第八大奇迹,伊黑应该把它放在新闻网站的头版——一定可以吸引大量选民。
极度的悲伤与恐惧,再加上哭相被人看到的羞耻,三种强烈的情绪一同袭来让富冈不知所措,掀起被子就想把自己整个埋进去,结果被人拉着睡衣领子,像拎猫一样拽了出来。睡衣的下摆被拽得很高,露出了一大截白得令人眩晕的腰。富冈全身都在愤怒与震惊中剧烈颤抖。不死川反应过来时,一道拳风堪堪划过他的侧脸,险些击中太阳穴。
不死川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但这混蛋不至于打人吧。他想起那次茶会上的交锋,发现自己并没有立场指责对方。面对着一个露着腰流泪的富冈义勇他唐突地感到手足无措,只好放开人悻悻地坐回自己床上,干巴巴地挤出四个字:“你没事吧。”
可能真的是很可怕的梦吧。
那人吸了吸鼻子,抽噎了一下,脸颊和下巴上满是泪痕,但表情依然是淡漠的,就好像那些眼泪与他的脸不在一个图层。富冈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弓着背默不作声地坐着,一边伸手去摸侧脸,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真的醒来,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眼泪落在被单上的声音。
“看够了吗?”富冈终于生气了,抬起眼睛瞪了不死川一眼,无声地催促对方快点移开视线。他抓着纸巾对脸一通乱擦,把薄薄的皮肤都擦红了。眼泪却越擦越多,连衣襟也湿透了。他怎么可以流这么多泪,眼睛仿佛小小的海洋正在发生海啸。
“喝点水吧,没事的话就继续睡,时间还早。”不死川有些愧疚,给富冈倒了杯温水,然而对方将他的手腕推开了。毫无疑问的拒绝态度。
富冈朝着与不死川的床相反的方向侧躺下,肩膀起起伏伏,还是难以自控地发出被强行压抑过的抽泣声。
他不敢轻易闭眼。梦醒了,记忆也逐渐逝去,汇入名为虚无的洪流之中,但如坠冰窟的恐惧和溺水般的绝望依然没有消散,残忍地暗示着那场梦的真实性。他生怕再次坠入那个深渊。
不死川听了几分钟抽泣声后睡意全无。他很少有噩梦经历,但目击那个惨烈现场的玄弥曾深受折磨。母亲去世时玄弥才十岁,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死川常常在凌晨被弟弟压抑的哭声吵醒,然后自己会抱着那小小的身体安慰他,直到他再次入睡。
“富冈。”
“吵到你了吗?我可以去浴室。”
不死川叹了口气,起身下床,一把掀开那人的被子。富冈如惊弓之鸟,迅速将自己蜷缩起来做出防御姿态,于是那截白得令人眩晕的腰又一次露了出来。他转过头一脸警惕地问:“你又要干什么?”
“让你快点睡着,混蛋。挪过去一点,转过来。”
拥抱自己关系不好的同事——其实也不算同事,虽然他们都为产屋敷工作,不死川不知道该怎样定义他们的关系——真是一件很怪异的事,但他又不能对这样的富冈义勇坐视不管。这个行为背后毫无逻辑,只有一种奇特的本能在督促他去解决眼下的问题。不死川一手轻拍富冈的后背,一手抚着他的长发,同样的动作他曾对幼小的玄弥做过无数次。他祈祷着这次也能发挥作用。
他想起伊黑说的“也许受到过严重的精神创伤”。他之前并不认同这个推测,因为对方缺乏常识的一举一动都在表明这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富冈家的房子在富人社区最清净的地段,他的父母至少是体面的中产阶级,肯定从未在物质上亏待过他。他之前有提到姐姐,可能是家中末子,享受全家人的保护与照顾。鳞泷又是他的养父,说明他成年前双亲已经过世。
不死川飞快地推理着。难道是父母的离去给他带来了创伤吗,还是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呢?他自己从未提起,别人也无心过问。那空洞的眼神似乎穿透了世间的一切,落在一个无人能抵达的奇点。不死川发现自己虽然拥抱着富冈的身体,与他共享着体温,却对他一无所知。
富冈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人在一张床上同寝了。他听着另一人平稳有力的心跳,渐渐地安静下来。温暖的手掌将他的不安一点点抚平,那热度顺着血管与脉搏传递到身体的每个角落,连指尖的冰冷也在慢慢褪去。他从来不知道另一个人的怀抱竟能如此令人安心,就像回归了母体、包裹在羊水中一般。富冈拼命压抑着往对方怀里钻的冲动,在轻柔的安抚下睡着了。
Chapter 9
Chapter Notes
🔞dub-con、边缘性行为、口交、臀交、高潮控制、失禁。
不死川醒过来时整个人万分难受,大汗淋漓,右手臂发麻,胸前还贴着一个热源。低头看是一张无辜且平静的睡颜,但脸上满是交错的干涸泪痕。富冈枕在他的手臂上,脸颊抵着他的肩,两条手臂环着他的腰,比他的体温稍低的手从睡衣下摆伸进去覆在他汗津津的背上。两根性器直挺挺地戳上对方的小腹,存在感极强。
不死川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下意识就要将人推开。可睡梦中的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这个举动导致两人的阴茎毫无预兆地重重摩擦在一起。富冈皱起眉闷哼一声,双手抓挠着他的后背,薄薄的指甲抠进皮肤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我操啊,什么情况……不死川黑着脸咽了口口水。罪魁祸首被刚才那一下激得半梦半醒,本能地就要往人怀里钻,想重复刚才的动作来追寻更多的快感,结果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掐住了脸颊。
怀里的人睡眼惺忪地看向不死川,漂亮的海蓝色瞳仁看得他的心一阵乱跳。富冈并未发现问题所在,也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掐自己的脸,只是贪恋这个温暖的怀抱不愿离开。他想起了今天凌晨的事,于是开口说:“不死川,谢——”
“你是流氓吗!”
严重的指控让富冈彻底清醒了。他像触了电一般放开受害者,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脸色变得纸一样惨白:“你要报警吗?”
不死川笑出声来,干脆吓唬他说:“是的,你猥亵我,等着坐牢吧。”他从床上起身,装作要去拿手机打电话。
富冈肉眼可见地慌了。不死川这两天看了他太多精彩的表情,只听人慌张地争辩:“等等!你有什么证据吗?你这是诽谤!”
不死川实在忍不住,扭过头去偷偷笑了。以前怎么没发现逗富冈这么好玩,怪不得宇髓总喜欢捉弄他。他回答:“有啊,刚才你手指都抠进我背里了。现在警局的设备能够检测人身上微小皮屑的DNA,我弟就是学这个的。”
那张惨白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富冈压根没料到做个噩梦会把自己送进监狱里。他会变成注册性罪犯,光荣地出现在各大安全报警软件上,全国民众都能够在线欣赏他的全名和大头照。就算自己不怕社会性死亡,姐姐和鳞泷先生的脸面又该往哪搁?他还不如直接自我了断算了。
“那、那我们能私下和解吗?” 他语无伦次,双手比划着试图谈判,“你想要什么补偿,什么都行,我用嘴帮你可以吗?”
“哈?”
不死川宕机了。话题转移得太快,内容也过于惊悚,导致他的语言系统暂时崩溃了。富冈见他没拒绝,怕人反悔似的迅速扑上去,一把扯下了他的睡裤和内裤,勃起的性器险些戳到富冈鼻尖上。
“你他妈……”哪里学的。后几个字被他咬碎咽回了肚子里。富冈义勇最好不是这样蛊惑了玄弥,不死川咬牙切齿地想,不然自己真的会把他当场掐死。现在该做的是把人一巴掌推开,提上裤子再狠狠踹他一脚,这样他们还来得及当作无事发生,恢复正常的同事关系。但他又很好奇对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这个人是天生没有羞耻心吗?
富冈张开嘴义无反顾地含了进去,淡漠的表情就好像在吃最普通的食物。他的嘴太小,喉咙也很浅,不死川的尺寸对他来说有些太艰难了,努力了几次也最多只能吃进一半,再往里吞就抑制不住地干呕。口腔内部温暖而柔软的触感让不死川的脊柱颤抖不已,喉口无规律收缩的软肉争先恐后地挤压着他的性器顶端。他刚想问对方哪里学的这种手段,是不是和谁起了矛盾都这样解决,又马上意识到这人可能从未有过口交经验,因为技术实在差得令人发指。坚硬的牙齿刀片般时轻时重地刮在性器上,像一场漫长的凌迟,把人折磨得攥紧了拳头,额头和手臂青筋暴起。不死川幡然醒悟,富冈可能是想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方式报复他,让他彻底丧失性功能。
“牙齿收进去!”不死川实在受不了了,拽着头发把人扯开,他绝对不想在旅行途中去急诊室处理器官受伤的意外状况。富冈吃痛地皱起了脸,因为重心不稳一把扶住了他的大腿,硕大的阴茎带着唾液拍在那人白净的脸上,发出带着水音的啪的一声,差点把不死川的理智拍得粉碎。
“对不起。”富冈诚恳地道歉,完全没意识到刚才场面有多糟糕,重新用细长的手指扶着性器,笨拙地往那张小嘴里塞。聪明人学什么都容易,很快富冈就无师自通地前后移动头部,柔软的舌头搅动着舔弄铃口,粗糙的舌苔暧昧地碾过凸起的筋络,把对方逼出几声闷哼。他抬起那双眼尾上挑的蓝眼睛,带着点得意的神色眯眼看着不死川。
富冈义勇在讨好他,同时又在挑衅他。这个认知让不死川全身兴奋地战栗起来,性器膨胀着将对方的脸颊顶出弧度。两颊内侧的肉壁紧紧包裹着阴茎,湿润而温热的压迫感逼得他又一次失控地去抓富冈后脑的头发,但对方痛得去掐他的大腿,他只好艰难地松开了手。那人紧紧拧着眉毛,被撑得发白的嘴角有唾液溢出,水渍沿耸动的喉结蜿蜒进睡衣领口里,投来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埋怨。他的舌头似乎被逼得挤在喉口顶到了上颚,不死川甚至能感受到那根细细的舌系带在艰难地伸缩。他只能强忍着把整根性器捅进喉咙里的欲望,小幅度地挺着胯。富冈的眼眶慢慢变红了,眼球蒙上一层水膜,泪水似乎马上就会汇聚起来滑落。
后一半没进去有点遗憾,但再顶深点会把喉咙磨肿吧——不死川在快感中勉强找回一点神智,甚至不合时宜地回想起了刚读大学时强制要求完成的性同意科普课程,差点当场萎掉。那些繁琐的习题几乎耗尽了他的耐心,却没有任何一道题教他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况。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富冈这个混蛋强迫了自己。
卖力地舔了一会儿,富冈的脸酸得发麻,嘴角也磨得红肿。他突然像被呛到一般吐出阴茎,用原本扶着不死川大腿的手捂住口鼻,狼狈地咳嗽着,两排厚厚的睫毛不住颤抖,生理泪水随着眨眼的动作滚落下来。
“怎么了?”快感被突然打断,不死川咬着牙低头去查看富冈的状态,语气有些焦躁。他发现那人的睡裤被高高顶起,前液已经打湿了一小块布料,呈现出不均匀的深色。
这太奇怪了,一切都不太对劲。直觉告诉他最好立刻停止,否则事情将难以收场。
“你怎么还不射……”富冈苦恼地瞪着那根精神奕奕的性器。
“起开,我自己弄。”不死川深呼吸,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本不该发生的闹剧,“你呢,怎么办?”
“不用管。现在你满意了吗?”
富冈的语气差点又一次惹恼了不死川。要说真有什么令他不满意的地方,只能是对方这个打发人的敷衍态度。
“要解决就都解决了吧。”他答非所问。被辛苦服务了这么久,把人晾在一边确实有点不近人情。他将富冈从地上捞起来,打算先用手帮对方。睡裤被报复般粗鲁地一把扯下,那人雪白的大腿晃得他头脑发热,唾液也开始疯狂分泌。只见前液已经淌满了整根兴奋的性器,连囊袋都湿漉漉的。富冈耳根通红,缩起身子试图遮挡自己。不死川则轻浮地吹了声口哨,讥讽道:“给我口交有这么爽吗?”
富冈好像终于明白了报警是骗自己,羞恼更甚,裤子都没来得及拉上就企图转身逃开。然而慌乱中被拖鞋绊到,身体失控地向后栽去,撞得不死川也一起向后倒。两人叠坐在了床上。富冈正不知所措地坐在不死川结实的大腿上,两瓣浑圆的臀肉刚好夹住他勃起的性器。
妈的。
不死川已经不想思考了。这一切都是因为富冈扑过来扒自己裤子,是他先开始的,都是他的责任。
“腿夹好,再乱动我就报警了。”
富冈怔住了,这时对方的左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腰,右手直接握住了他的性器。不死川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和关节上有不少做体力工作留下的厚茧,握紧稍微一动就能带来难以适应的快感。富冈果然惊慌地叫出了声,脊背绷成拉紧的琴弦,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汇聚。
不死川不懂得怎么控制力度,只觉得稀奇,试探性地撸动几下,紧贴着他腹部的腰立刻过电似的细细战栗起来。不需要去刻意地蹭弄某一个部位,那根东西就兴奋地颤抖着,顶端不停分泌粘液。液体顺着囊袋的边缘流下,把臀缝和两人的大腿都沾湿了。富冈被前所未有的快感逼得死死咬住嘴唇,不愿再发出刚才那样的声音,但还是有气音漏了出来。
“喂,别忍着啊。”莫名其妙,刚才非要给自己口交的是他,坐自己腿上的是他,现在故作矜持的也是他。
压抑的气音让不死川有些不满,右手加重了力度,指腹粗鲁地碾过顶端,就着不断淌下的前列腺液在臀瓣间顶弄起来。腿上的人随他的动作前后摇晃,一边用双手掰着扣在腰上的手臂,凌乱而潮湿的短促呻吟在房间里响起。
“不行,放开我……嗯——慢、慢点……”
与言语相悖的生理反应却非常诚实。对方缩起肩膀,侧过头去顶他的颈窝,两条小腿也不安分地勾着他的腿磨蹭,不知是想借此缓解难以忍受的快感还是想索取更多。除了两只手和一张嘴,完全不是抵抗的姿态。
“不行。”不死川故意重复富冈的话拒绝道。他想看对方的表情,于是拖着人到穿衣镜前坐下,压住湿透的大腿根向下施力,把自己嵌进那两瓣充满弹性的臀肉之间。他不甚清醒的脑子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在校车上也是差不多的姿势,于是咬着对方的耳朵问道:“喂,富冈,你是不是从校车那次就开始幻想这个体位了?”
灼热的呼吸烫得人直缩脖子。富冈并不知道不死川在说什么,因为那次根本就没看清他的脸。“什么校、唔——不行……流氓!”混乱的大脑竟是挑中了对方强加给他的罪名,富冈难耐地仰起脖颈控诉道,扭腰奋力挣动,双手依然推拒着那条满是伤疤的手臂,不死川只能更加用力地圈住怀里的人,手掌伸进睡衣下摆摩挲对方的侧腰,激起一阵敏感的瑟缩。随着他的手臂收紧,富冈的后背贴上了他的前胸,他这才发现对方虽不比他矮多少,骨架却纤细很多,能被完全抱进怀里。那人光滑的皮肤像一块微凉的绸缎,很快染上了他手心的温度。臀瓣也随着挣扎的动作不住的发力,肌肉收紧又放松,绞得他也开始重重喘息。
“为什么、不行,哈、我看你还挺享受的。嗯、你看看,你流了多少水……”他把手上的液体全部抹到了那柔软的脸颊上。
“我们……不、不可以这——啊——!!”
接连不断的拒绝让不死川彻底烦躁起来。这混账扒自己裤子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可以?他带着火气用力弹了一下富冈的性器前端,成功逼出一声变调的痛呼,再用食指上的茧摩擦冠状沟,拇指指甲抠弄着不断涌出液体的铃口,另外三指收紧掐住柱身。那根模样乖顺的性器在他手中充血颤抖,腿上的人毫无招架之力,再也压抑不住哭腔,双脚胡乱蹬在他的小腿上,同时挺着胯把阴茎往粗粝的掌心里蹭,崩溃的求饶声掺了蜜一般黏腻:“真的、不行——求你……唔——!”
“求我什么?”他没打算放过那根送上门来的可怜阴茎,用指甲恶意地拨弄骚刮着柱身上突起的筋络,食指指尖顶住尿道口施力,残忍地打着转扭动,于是富冈的惊喘又高了一个八度,一股前液几乎是喷在他的指缝间。
真是不得了的天赋啊。
镜子里的人蹙着好看的眉毛,脸颊和脖颈泛起醉酒般的酡红,流着涎液的嘴半张着,再也说不出恼人的话语。耳边是沙哑而高昂的啜泣声,不死川逐渐沉溺进生理与心理双重快感的漩涡中。湿热而柔软的脂肪顺服地包裹住他的性器,有节奏地前后摩擦和挤压,将他的理智消磨殆尽。那人无人照应的乳尖挺立着将睡衣顶起小小的弧度。他忍不住将左手上移,两指夹起一颗乳粒揉搓,惹得人摇着头直往他怀里缩。
顺着富冈沉下身体的动作,两人的侧脸贴在了一起。那人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白发,湿漉漉的嘴角擦过脸侧的伤疤。乌黑与银白的发丝交缠,温热的脉搏顺着脖颈间脆弱的皮肤传递,镜子里耳鬓厮磨的画面让不死川感到无限的恍惚。这时富冈无力地垂下了头,两人的嘴角轻轻地蹭过,但很快因为身体的前后摇晃分开了。
“啊,啊……呃……!呜——”
那张脸显露出令人怜惜的痴态,呻吟里饱含着渴求与困惑。富冈快要高潮了。
不知是秉持着一起开始一起结束的原则,还是想听人多哭几声,不死川在富冈即将高潮的临界点停下,等快感稍稍平复后再继续。第一次对方只是哭叫着去掐他的手腕,抖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树叶。第二次那人的眼神已经完全涣散了,眼泪泄洪般流下,本能地想用自己的手去纾解欲望,但马上被不死川牢牢握住手腕,将两人的手臂交叠着一起环在他的腰上。
第三次不死川终于也要到了。那是一种溺毙一般的快感,他放任温暖的海水灌入他的鼻腔,填满他的肺泡,在一片晦暗的窒息与压迫感中将他沉入海底。餍足地释放在臀瓣间之后,不死川终于大发慈悲地把富冈也送上了高潮。
富冈射精时不死川还在无情地撸动着,像是要榨干他的最后一滴精液。他发出濒死的哀叫,小腹紧绷,如同一张满弦的弓被拨动着,随着对方的动作持续痉挛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射了很多股,睡衣前襟上挂满了浓稠的白浊,甚至下巴上也沾了好几滴,但稀薄的精液仍源源不断地流出,和眼泪一起无声地滑落。
从云端坠落的人化作一滩水,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不死川身上。他失禁了,阖着眼脱力地抽泣,因为高潮的余韵和失禁的陌生快感时不时地颤栗几下,任由各种液体滴落在地毯上。
完了,这下玩过火了。不死川想。但这都是富冈的错。
Chapter 10
不死川提上裤子,架着富冈的手臂,倒退着将几乎失去意识的人拖进浴缸。他终于有理由剥开那件碍事的睡衣。富冈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深秋清晨的落霜,隐约能看到交错的青紫血管。将人翻过来,股缝被磨的发红,还残留着一点干涸的白浊,大部分精液已经沿着大腿内侧流下——看起来就像被内射了一样。
水流一冲击到那根被他欺负得通红的性器上,富冈就战战兢兢地夹着腿蜷起身子,委屈又生涩的样子引得他那还处于混乱之中的大脑与身体再次涌起熟悉的燥热。不死川玩心大起,用花洒细密的水流折磨对方。那人如同砧板上鱼一般,边挺动着翻过身边哑着嗓子哭喊,大概是射不出任何东西了,他又有些不忍心了。
头顶水流的冲刷让富冈渐渐恢复了神志,原本饱浸着泪的蓝眼睛并未像不死川预料的那样立刻冰封。他似乎还没搞清楚现状,表情懵懂,眼尾透着一抹艳丽的红晕。他今天流了太多眼泪,眼睛发涩,过于激烈的高潮让他的意识仍在眩晕。抬起视线,一双紫色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你——”
“我……”
“你先说。”
“我可以自己洗。”说着就要站起来。
“别吵,马上洗完了,别滑倒了。”
不死川开始用花洒冲洗富冈头上的泡沫,手指在乌黑的发丝间穿梭。他庆幸对方没有提起刚才的事,因为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当情欲退去,一切都变得那么不可理喻又荒谬至极——经典的、老套的、毋庸置疑的、彻头彻尾的乱性,而且结束得相当难堪。
“校车是什么?”
“……”
他对着那人刨根问底的眼神,感到无语至极。但对方又问一遍,不死川只好移开目光回答道:“读本科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你在校车上没站稳,摔倒坐在了我腿上。”我好心给你让座你还他妈把我无视了。
富冈真的忘记了。那时候他们也许才二十岁?他在学生时代干过太多蠢事,又哪记得住这一件。不过听不死川的描述,姿势确实和刚才挺像。
绯色从被发丝遮掩的耳根开始渐渐蔓延,染上了脖颈和两颊。富冈仰着一张潮红的脸盯着不死川,用一本正经的表情和语气说:“我没有幻想过。”
哪有这么变态,明明是不死川自己在幻想吧。
“我知道了,现在给我闭嘴!”不死川气急败坏地搓了一把富冈的头发。真的是智障吧!怎么会有人将这些话在事后挑出来认真回答啊!而且没人教过他洗头时不要说话吗,洗发水都流进嘴里了,难道酒店的洗发水好喝吗?
按昨晚的约定,大家一起出门吃早午饭。两个蠢人自以为隐藏得天衣无缝,但不死川很快发现伊黑和宇髓一直用难以言喻的奇怪眼神看着他。
不死川食不知味地被伊黑盯了整顿饭,实在装不下去了:“能不能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了,到底为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
“嗯?”他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
“你左手腕上的指痕看形状就知道也是左手掐的,难道你长了两只左手吗?富冈的眼睛肯定是哭得很——”
“他昨天晚上被噩梦吓哭了。”不死川急切地打断了伊黑,欲盖弥彰的扭曲表情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伊黑居然没有对这个惊世骇俗的素材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而是继续追问:“嘴角是怎么磨红的?”
那对洞若观火的异色双瞳直直地注视着他。不死川汗毛倒竖,瞬间就理解了记者会上那些在伊黑的质询下丢盔弃甲的发言人。
“他……”
“是富冈用嘴强奸了你吗?”
不死川大脑一片空白,有这么明显吗!还是说伊黑作为一个出色的新闻工作者有点太敏锐了?
看着对方张口结舌的样子,伊黑嫌弃地撇了撇嘴。
下午逛博物馆时,宇髓终于也按耐不住了,在无人的昏暗角落凑过来问他:“今早过得怎么样,你和富冈。”
他怎么知道是今早,不会是富冈告诉他的吧!富冈果然还是应该进监狱。不死川肠子都悔青了,早上怎么没直接报警啊!
“你到底想问什么?”热气升上脸颊,语气也开始变得不太友好。
“哎呀别生气嘛,都是成年人了,有什么好害羞的。说实话如果富冈来邀请我,我也不会拒绝的。但是下次可别这么粗暴。要不要我教你怎么华丽地抱男人?”宇髓朝他挤眉弄眼。
哪来的下次!宇髓在如炬的目光中落荒而逃,一边感叹捉弄不死川简直比捉弄富冈更有趣。
混蛋!除了炼狱,全他妈是混蛋!
两人的提问终于结束,不死川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听证会般憔悴,然而他没能解脱多久。吃晚饭时,炼狱捏着富冈的脸颊往两边扯,一边说:“笑一下,富冈,笑一下。”
他突然开始仔细端详富冈的脸,用邻桌都能听到的洪亮声音关切地问道:“你的嘴角怎么有点红肿?对不起,是我扯太重了吗?还是倒时差太累发炎了?刚才也没吃很辣的东西呀。”
不死川如临大敌,全身的肌肉和神经都绷紧了,死死盯着那人的侧脸。富冈摸了摸沾着食物残渣的嘴角,觉得炼狱如此关心他,又如此郑重地问他问题,自己不能欺骗对方,于是如实回答道:“是口交的时——啊!”不死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拧在那人大腿上,用了十足的力气,成功让他闭了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全场陷入了死寂,所有人屏住了呼吸,空气凝固了,气温达到了绝对零度,时间也停止了流动。不死川真的要报警了。玄弥呢?把富冈义勇抓起来!枪毙!听到口交两个字的人全部枪毙!
毁灭吧。
炼狱:唔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富冈:不死川下手好重,他果然讨厌我。
不死川:最希望玄弥当警察的一集。
宇髓:不愧是富冈,轻易就说出了别人说不出来的话。
伊黑: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绿色青蛙五个字)
自古以来最煎熬的一天终于进入了尾声,两人在朋友们怜悯的目光中回到酒店房间。早上留下的狼藉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富冈的睡衣也被清洗完,整齐地叠放在床上他们今早胡闹的位置,但空气中的尴尬仍未消散。
不死川洗完澡出来时富冈正坐在床边吹头发。见他走过来,富冈关掉吹风机递给他,低垂着眼说出了今早离开酒店后二人之间的第一句话:“给你。”
“你先吹干啊。”
对方无动于衷,继续以一种要枪毙他的姿势纹丝不动地举着吹风机,一副他不拿走就举到天荒地老的架势。不死川只好伸手去接。正当两人的手指要触碰到时,富冈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出于慌乱,食指像扣动扳机那样误触了吹风机的开关——
一股强劲的热风正对着不死川的胸腹吹得他一阵哆嗦。耳边是无措的道歉声,而不死川被那股热风高高吹起,再次飞升到了心平气和的境界——他怀疑自己已经被富冈折磨得彻底丧失了发火的功能。
不死川忽然很想笑,但不知在笑什么。他可能已经疯了,富冈义勇还不如真的给他一枪,自己就能从这个荒谬的世界中得到解脱。他胡乱吹干头发,将吹风机递回那人手上,转身抽回手时,手腕却被握住了。
不死川诧异地回过头。幽暗的灯光下,那双眼睛如同漾着一汪宁静的蓝眼泪,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脸。但刚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对方就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手也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他突然感到有些遗憾。
富冈说:“谢谢你,不死川。”这是他早上醒来时没说完的话。
不死川觉得匪夷所思。他谢什么?总不能是谢自己把吹风机还给他吧。但他并不想和富冈多说话,于是礼节性地回了句不用谢,就去床上躺着了。
他听着吹风机的轰鸣,感到心乱如麻。抬起刚才被轻轻握住的左手腕,早晨留下的几个发红的指印还没有消褪,脑海里富冈那张被欲望和快感支配的脸始终折磨着他。
为什么是他?不死川开始狠狠唾弃自己,试图否定自己的欲望。他的导师曾告诉他,缺乏欲望的人不可能成功。但欲望越是被满足,感受快乐的阈值就变得越高,人便去寻求更强烈的刺激,这和药物成瘾的机制如出一辙。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在戒断反应中无助地颤抖、呕吐,狂躁不安地抓挠皮肤,撕扯头发。而他无能为力,只能绝望地看着她一天天沦为多巴胺的俘虏。今早那种无法自控的冲动让他恐惧至极。
他又不得不对宇髓的话感到在意。早已过了呐喊着争取性解放的年代,不死川对于找人解决生理需求的行为并没有偏见,他见的太多了,赤裸地流连在他自己身上的目光就不少。喜欢年轻漂亮的身体是人之常情,富冈的外表能吸引到的人一定不会少,而他就像今晚餐桌上红酒瓶的软木塞,任何人都可以靠蛮力钻进他的身体,将他撬开品尝芳酿——一只沉默的、待宰的羔羊,根本无法保护好自己,但今早那生涩的反应并不像是有经验的样子。不死川突然开始庆幸富冈没去邀请宇髓,按宇髓那恶劣的性格,这人只会被欺负得更凄惨。
富冈吹完头发,轻手轻脚地把吹风机放回浴室,也躺回了床上。不死川想起晚饭时在他大腿上拧的那下,自己手劲很大,肯定是起淤青了,就问道:“你的腿没事吧?”
对方回答:“腿没事,就是那里……磨的很难受。”
啊?
谁问你了?这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他妈算不算性骚扰啊?
不死川猛地坐起,耳朵开始升温,发不出火的担忧倒是不攻自破了。他恶意地问道:“哪里?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怎么磨得难受?”他无法想象富冈是怎样面不改色地忍受了一整天布料的摩擦,去洗手间的时候会因为太敏感而难受地哭出来吗?
对方惊愕地瞪着他,半张着嘴,好像不敢相信他能问出如此不知廉耻的问题。
“不习惯了?你之前只靠后面就能射吗?”
富冈恼羞成怒地瞋视着他,素日里平静的蓝眼睛掀起波澜,脸和脖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潮红。这才像个活人,不死川想。他突然就很想将人死死摁在床上,压住挣动的四肢操得他只能用后穴高潮,残忍地玩弄那根敏感得碰都碰不得的阴茎,最好是像今早富冈折磨自己那样,用牙齿把他逼得哭着求饶,嘴里只能断断续续地吐出崩溃的呻吟。
这才像个活人,他想,感到有些口干舌燥。但终究是没有那样做。
富冈眼中的羞赧和惊怒很快像薄雾般散去。他翻了个身,忽然很怀念今早那个温暖的怀抱,于是蜷起身体,环抱着自己睡着了。
假期结束,周末的茶会难得阳光明媚。不死川到的时候,炼狱、甘露寺和宇髓早已坐在温室里了。
“甘露寺小姐看起来很喜欢伊黑。”宇髓说。
“啊啊,为什么这么说呢?”甘露寺的脸红扑扑的。
是在聊八卦吗?
“胡蝶的妹妹可能喜欢富冈,他们似乎私交很多。”炼狱说。
“开什么玩笑,她的眼睛就没从她姐身上移开过。”
不死川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心不在焉地就道出了惊天结论。炼狱瞪大了本来就像瞪着的眼睛,嘴张得像河马。不死川受不了这蠢兮兮的表情,抬手把他的下巴推上了。
“我有一次自体献血完忘记通知胡蝶了,她妹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我的号码,笑嘻嘻地威胁说如果我再让她姐姐担心就毒死我,简直是黑社会做派。”
蜜璃想,幸好香奈惠还没到啊……
“那不死川有喜欢的人吗?”宇髓凑过来,嬉皮笑脸地把手臂搭在他肩上,连带着椅子也晃了两下。
“不好意思,没有。”
话音未落,温室的门被打开,富冈走了进来。宇髓轻哼一声:“就是他啊。”在天堂市他就有猜到,现在证据确凿了。
“你胡说什么!?”当事人炸毛了,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宇髓搭在肩上的强壮手臂像钢索一样将他捆在了原地。
“嘘——嘘……”宇髓像安抚应激的猫一样轻拍他的手臂,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在不死川耳边轻声吟唱,“不死川,你说的对,眼神是不会骗人的。他走进来时,你的瞳孔明显放大了。人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出现这种生理反应,为了看得更清楚。”
不死川的牙齿咬得咯嘣直响。这他妈什么狗屁伪科学,人死了岂不是瞳孔放得最大。宇髓在被揍之前逃到了桌对面的椅子上。富冈安静地坐下了,桌上仍是那副天音夫人为他准备的将棋。
那人用海蓝色的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死川莫名平静下来,垂下睫毛,无言地扭过头。他感到有些坐立不安,试图换个支点让自己躺得更舒适。盐茶的香气在阳光下似乎更加浓郁了。
Chapter 11
Chapter Notes
歌词来自枪花的《Don't Cry》
从天堂市回来后,富冈依然带着萩饼礼盒坐不死川的车回家。说实话,只要富冈不张嘴,不死川其实相当享受这段在喧嚣城市中难得的片刻安宁,就像一艘漂泊以久的船短暂找到了可供停歇的港湾。每当他抬眼看向后视镜时,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总是安静地注视着他,让一切纷繁的思绪都平息下来,将他沉入温柔的遥远回忆与永恒的神秘幻想中去。
Talk to me softly
There's something in your eyes
Don't hang your head in sorrow
And please don't cry
“不死川,我喜欢你。”某一次送富冈回家时,他突然说,表情是一如既往的木然。
这很富冈义勇,这是不死川的第一个想法。他继续面不改色地开车,神经却紧绷起来,心脏直跳,连带着大脑也随着脉搏膨胀又缩紧。他或许是在期待,在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
I know how you feel inside I've
I've been there before
Something's changin' inside you
And don't you know
但富冈说完就沉默了,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他想要确认不死川是否听清了自己的话,但对方似乎没有回应的打算,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我喜欢你,不死川。
不死川终于意识到,双方都在等待彼此的回应:“呃——所以你想,和我谈恋爱?”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富冈用的是通知公事一般的冷漠语气。他在后视镜中仔细观察着不死川的表情,看到微微皱起的眉头和绷得锋利的嘴角,又补充道:“对不起,希望不会让你感到困扰。”
富冈的想法很简单:他觉得不死川有权知道这件事。但并不希望与不死川建立亲密关系,因为对方与他待在一起时看起来并不快乐,反而经常发怒。不死川应该去找一个能让他开心的人度过余生,比如伊黑或者胡蝶。
Don't you cry tonight
I still love you baby
Don't you cry tonight
怎么可能会不困扰啊。这家伙说话做事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但至少学会主动道歉了。欣慰之余不死川终于绷不住咬牙切齿的表情,问道:“你说完了?”
“嗯。”
Don't you cry tonight
There's a heaven above you baby
And don't you cry tonight
后视镜里,海浪正裹挟着蓝眼泪拍打着镜框的堤岸,将他的思维拍散成无数飞舞的碎片。他听到自己说:“我暂时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我知道了。”
Give me a whisper
And give me a sigh
Give me a kiss before you
Tell me goodbye
“我还有话想说。”
“你说吧。”
“不死川,以后不要再送我回家了。”
“为什么,怎么了?”自己最近都开得很稳,又有什么地方让他不满了?
只听人艰难地说:“因为我会感到困扰。”
不死川明白了。与一个自己喜欢但不喜欢自己的人单独待在同一个空间里确实会有些煎熬。酸涩的、甜蜜的、浓稠的、黏腻的,就像用勺子搅动梅子酱。他虽然没有恋爱经验,但似乎能够理解富冈的心情。
Don't you take it so hard now
And please don't take it so bad
I'll still be thinkin' of you
And the times we had baby
“那你还是请庄园的司机送你回家吗?”
“对的。”
不死川和往常一样将富冈送到门口,摇下车窗看着人走进大门。那人突然侧了侧头,他屏住了呼吸,但对方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接着渐渐消失在了竹林中。
不死川没有和往常一样立刻离开,心中的焦躁与悲哀从未如此强烈。竹林像之前一样轻轻摇曳,缓缓包围着他,永远不会因为他的意志而改变丝毫。
You gotta make it your own way
But you'll be alright now sugar
You'll feel better tomorrow
Come the morning light now baby
不死川依然非常困扰。自己喜欢富冈吗?难说。但外表一定是喜欢的。不死川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以貌取人的人,但客观上来说,漂亮端正的脸和匀称优美的身体确实让人赏心悦目。他想要靠近他,拥抱他,占有他,但他知道这只是基因里携带的原始冲动,大脑中化学物质的连锁反应,低劣的、未开化的本能,就像他的母亲在戒断反应中渴求药物的安抚。去掉这些因素,富冈仍然吸引他吗?他们都被荷尔蒙骗了!
And don't you cry
Don't you ever cry
Don't you cry tonight
Baby maybe someday
他们都被荷尔蒙骗了吗?那天无法自控的冲动仍让不死川恐惧。
And don't you cry
Don't you ever cry
Don't you cry
Tonight
又到周五晚上,不死川和伊黑照常去聚餐,宇髓则邀请其他四人一起去清吧。
炼狱叫来侍者点了三个人的酒:“一杯威士忌酸,一杯玛格丽特,再加一杯柠檬苏打。”他记得两个朋友第一轮喜欢喝什么,富冈是不喝酒的。
今天富冈却说:“我想喝酒。”
“诶?好欸!你想喝什么口味的,酸的还是甜的?”
“随便。”
炼狱犯了难:“那基酒要哪种?”
“用伏特加吧,其他酒多少都带点味,他可能喝不惯。”宇髓帮人选好了,拍拍他的肩,“今天我请了,把我当成华丽的酒神,想喝多少喝多少。”
富冈一杯接一杯地消耗着,眼神很快就迷离了起来。大家从没见过富冈喝酒,更没见过这人喝醉的样子。他从来都是喝软饮的,今天心情不好还是心情太好?
“富冈先生是不是失恋了啊,我从没见过他这样……”蜜璃说。
“富冈,pai等于多少?”宇髓心痒痒的,又开始捉弄人了。
“3.1415926……我背不出……”
炼狱笑得整个酒吧的人都对他侧目而视。让富冈开口的机会难得,宇髓像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一个接一个连珠炮似的问各种千奇百怪的问题。
“富冈,你今天穿的袜子是什么颜色?”富冈笨拙地探头下去,尝试在酒吧昏暗的灯光下辨认袜子的颜色。炼狱边笑边把手垫在桌子边缘,防止他起身的时候敲到后脑勺。
“富冈,你的桥牌是哪里学的?”
“嗯——鳞泷先生教我的。”看得出来他在很努力地回忆。
“富冈,我们去天堂市的第一天,你和不死川做了什么?”蜜璃捂住了脸,他怎么可以在女孩子面前问这种问题!
“没做什么。”富冈皱起眉头,第二天早上做了些什么,但第一天晚上没有。
“富冈,你是不是喜欢不死川?”
富冈低头不语。正当宇髓打算跳过这个问题时,他缓慢地点了点头。大家面面相觑,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本人的承认终归是不一样的。这下完啦,富冈酒醒了之后会不会暗杀他们?
“富冈,你想知道不死川喜不喜欢你吗?”
“他不喜欢我。”语气似乎有点委屈。
“你怎么知道的?他明确说了吗?”
“没有……”
“我教你一个华丽的判断方法。”宇髓搂住富冈的肩,在他耳边诱导着,“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说你中枪了。如果他急着要来找你,就说明他喜欢你。”
富冈露出困惑的表情。即使是醉了他也觉得这个方案有点离谱,但听起来还挺有效?
他拿起了手机。
“哎——唉!”炼狱大叫起来,宇髓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富冈立马就要付诸实践。但他们其实也很期待不死川的反应,虽然这样做确实有些过分了。
“快打吧。”宇髓怂恿道。
“啊啦啊啦,这样真的好吗?”香奈惠笑眯眯地问,但也没有阻止。
不死川正和伊黑聊天,手机突然响了,显示富冈义勇来电。
当事人一脸疑惑:“富冈打我电话干嘛。”
“谁知道呢。”伊黑哼了一声,对富冈打断他们聊天的行为十分不满。
他接通电话,只听人轻飘飘地说了句:“不死川,我是富冈。我中枪了。”
啊?不死川腾得一声站了起来,把椅子也带翻了,巨响声把店里的人都吓得一震,纷纷转过头来想看个究竟。
他难以置信地对伊黑喊道:“富冈说他中枪了!”
他们不是在聚会吗?好端端的怎么会中枪?伤到哪了?误伤还是和人起冲突了?毕竟以富冈义勇说起话来的气人程度,得罪别人也不能算是稀奇事。
不死川食欲全无,胃里翻江倒海,全身的气血登时往头上涌。每一秒都像刀割一样漫长,他正想继续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人在哪里,伊黑就一把抢过他的手机说:“你没有,富冈。如果有人想用枪打你,我绝对排在第一个。”
电话另一端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大笑,然后是富冈迷迷糊糊的嘟囔声和香奈惠说好啦好啦你们别逗他了。不死川无地自容,沉默着扶起椅子坐下,脸几乎要埋进盘子里。伊黑看到他耳尖发红,在白发的衬托下尤其明显,长长的睫毛蝶翼一般颤动,好像快要哭了。
实在太丢人了。
伊黑把玩着不死川的手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刚才是真急了。”
“我哪有!”不死川猛抬头,嗓门不小心高了点,顾客们再次循声望来,他又把脸埋进了盘子里。自己本该因为对方毫无分寸的愚弄行为怒火中烧,却不知为何生不出一丝气,只有无以复加的沮丧在心中蔓延,甚至还很委屈。
“话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承认。”
“承认什么?”
“你喜欢那混蛋。”
“我不喜欢他。”
伊黑一脸鄙夷:“对,你不喜欢他,一遇到和他有关的事就智力严重下降,这都是因为太讨厌他了。”
不死川无言以对。
“他喝醉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那人咬着嘴唇低头不语,似乎是在做思想斗争,半晌后回答道:“炼狱和宇髓会照顾好他的。“
“切。”伊黑的表情更鄙夷了。
这对吗?伊黑想,连床都上了还搁这儿纠结呢,不死川真是个懦夫,富冈则是古今中外第一愚钝之人。这能对吗。
晚上不死川给伊黑发消息,拐弯抹角地打探富冈的情报。伊黑不忍心让好友太煎熬,决定最后帮他一次。
“喂,是小芭内啊。”
“他没事,其实没喝多少,也没有过敏。就是我们翻遍了他全身都没找到家门钥匙,现在睡在我们客房里。”
“啊?不是不死川?”宇髓的声音隐约传来,应该是在问炼狱。
“反正明天周末,我和千寿郎会照顾好他的!不用担心!”
伊黑将炼狱的原话传达给了不死川。
翻遍了全身?那岂不是被摸了个遍?不死川凭空冒出这个想法。这时手机亮了,宇髓发来两条消息。第一条是文字:“我是狄俄尼索斯。”不死川翻了个白眼,怀疑这人也喝醉了。第二条是张自拍——富冈满脸通红地靠在狄俄尼索斯的肩上,颇有种小鸟依人的情态,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镜头,一脸醉酒后的懵懂无知,而狄俄尼索斯雕塑般的半张帅脸正在傻乐。
不死川一头栽倒在床上,心如死灰。他发现自己对着富冈那张蠢脸硬了。
Chapter 12
梅注意到童磨私人邮箱服务器端口的异常时,已经是富冈开始传输数据的十几天后。攻击方非常小心,但还是被她识破了。
这并不能怪富冈。因为胡蝶忍谨慎的态度,他简直用上了毕生所学。他的研究领域是加密,并不像梅那样精通攻击和消除踪迹。梅分析完数据流量,发现对方已经获取了一部分敏感信息。
这无非两种情况。一是竞争对手想要窃取商业机密,可为什么要窃取私人邮箱的数据而不是公司邮箱的呢?二是不知死活的无聊黑客随便找个了服务器就开始攻击。但这个邮箱中有太多不得见人的勾当。梅曾多次劝说童磨将历史邮件彻底删除,但童磨说有你在保护我,我还怕什么呢,竞争对手哪有像你这样厉害的黑客?
童磨提出的要求梅和妓夫太郎总会不问缘由地一一满足。堕姬兄妹出生于中央车站门口的某一个帐篷中,他们的父母大概是众多无家可归者中的两个。兄妹俩靠偷抢为生,是童磨在收容站救下了被其他流浪汉欺侮凌辱的两人,那时梅已经奄奄一息。童磨为他们提供庇护,帮他们取得了身份,资助他们接受教育。这是一笔太成功的投资,妓夫太郎拥有格斗和药学天赋,梅拥有黑客资质和充满攻击性的美貌。妓夫太郎说,没有任何一个性取向为女的人能够拒绝自己的妹妹。远远看到她的脸时,会感受到洪流一般的冲击;当她再走近时,就像被强光直射一般,连眼睑都无法承受带着烧灼感的侵略;在适应了那束强光后,人便开始惊叹造物主的神奇,竟能创造出这样完美无瑕的容貌。
他们被童磨引荐给了无惨,那位大人更是慷慨地给予他们想要的一切,而堕姬兄妹是知恩图报的人。
梅紧急备份并彻底删除了邮箱里的敏感信息,继续放任对方传输那些无关紧要的数据,并追踪到了富冈的服务器。他们试图查找富冈的个人信息,但受到了很大阻碍,于是开始怀疑这人身份不一般。
难道是情报部门的工作人员?但最后发现只是火男的普通职工。童磨笑着说,真不愧是军工企业的工程师,有这技术不去国安局可惜了。
梅却提醒他:“有些国安局员工会有另一个名义上的身份,富冈义勇也许是参与了火男与国安局的合作业务。如果国安局员工突然失踪,政府可能会怀疑有间谍活动,甚至造成外交事故。”
然而童磨说:“但是他已经拿到了一部分敏感数据,必须要尽快处理掉。”
然而处理对象对另一边的情况一无所知,已经传完数据,拷入sd卡交给胡蝶忍,并尽量消除了所有痕迹。渴望达成的目标已经实现,富冈义勇心情舒畅,沉浸在无边的成就感当中。目前唯一的忧虑是该如何向不死川道歉——一想起那通电话,富冈就觉得无地自容,又不好去责怪宇髓他们,毕竟酒是自己主动喝的。
妓夫太郎已经监视富冈义勇好几天了。
富冈义勇是个无聊至极的男人,他得出结论。独居,家里除了每周一次做清洁的家政人员,从没来过客人。每天固定时间出门上班,固定时间下班去姐姐家吃饭,固定时间回家,固定时间泡一杯洋甘菊茶喝掉,固定时间睡觉。每周五晚上和姐姐去超市购买生活用品,然后被姐姐开车送回家。就像上了发条一般机械和精准。
童磨将富冈义勇的资料交给他时,他并不觉得这个目标对象有什么与众不同。国家机器里一个无足轻重的螺丝钉,被丢弃后还有不计其数的备用品,死去时都不会有几个人来哀悼。童磨那时还遗憾地感叹:“真是可惜了这副皮囊!你尽量不要伤了他的脸,把他完整地交给我。如果他死了就没法问那些数据的去向。”妓夫太郎很纳闷,老板什么时候开始对硬邦邦的男人感兴趣了?
周五,富冈和往常一样与姐姐去超市采购生活用品。他买了很多零食,因为明天家里要来客人了。茑子高兴极了,说义勇就是要多和朋友们待在一起才好啊,接着又把他送去酒吧,而富冈将家门钥匙忘在了姐姐车上。
自助结账柜台的管理员按照妓夫太郎的要求给每位顾客送了一袋茶包,给富冈的那包含有神经毒素。按这人喝茶的频率,他会在几天内突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家里且无人在意,然后妓夫太郎就可以将他完整地搬走。但意外发生了。
“为什么夜间执法训练会调到周六啊!”
三人看着发飙的玄弥,心里充满了同情,本来四人今晚约好去富冈家里聚会。
“我们可以改到明天晚上呀。”炭治郎说。
“算了,你们去吧。别再麻烦富冈学长了,他能答应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妓夫太郎看着富冈和那三个学生一起走进家门,发现事情有点失控。万一四个人都晕了,善后工作会变得极其麻烦。那个黄毛好像是桑岛慈悟郎的养子,他绝对不想和桑岛扯上关系。
炭治郎把茶杯凑到嘴边正要喝,突然感觉不对劲:“这茶闻起来有问题。”
“啊?很正常啊。”善逸心想炭治郎又大惊小怪了,虽然最大惊小怪的一直都是他自己。
“不是坏掉的味道……”炭治郎瞪大眼睛,将鼻子探到杯口仔细分辨。这是什么?
一听没坏,伊之助举起杯子就要往嘴里倒,炭治郎连忙伸手阻止。伊之助没来得及反应,茶水被一下打翻在地。
“啊啊啊啊啊你们在干嘛?”善逸大叫。这两个不可理喻的人!
虽然梅能暂时控制附近地区的通信基站,但之后他还是可能会报警。梅问,要不要用震撼弹?妓夫太郎说他的邻居肯定会发现。梅又问那催泪弹呢?妓夫太郎皱着眉回答,催泪弹会伤了他的脸,真是烦死了。他难得对童磨的要求发起了牢骚。
“诶,我好像听到另外两个心跳……”
突然停电了,屋里陷入黑暗。在急促的呼吸声中,他们听到房门被轻轻打开的声音。有人进来了。
报警,这是富冈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但手机在哪?视线还没适应黑暗,他在桌上胡乱摸索。他们甚至没法逃走,茶室只有一个气窗能通向户外,成年男性根本钻不出去。锁门没有用,有枪想要进来太容易了。他又打开手机,发现没有信号。
一定是传输数据时出了纰漏,童磨想要他的命。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至少为炭治郎他们争取一点逃脱的时间。他对三人说:“趴下,我出去后把门锁上,用桌子堵住。有信号了马上报警,尽量靠着墙。”
出门左侧是楼梯。二楼卧室里有枪。一楼走廊有棒球棍。锐器容易伤到自己。富冈细数着所有他能用到的武器,决定先上楼。
玄弥今晚去参加夜间执法训练,不死川实弥还在回忆昨天那通离谱的电话。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富冈,脑海里有千万个思绪在奔涌。但每当他试图抓住一个时,又像泡沫一样在指尖消逝了。也许见到了富冈,他就能……他又能怎么样呢,他对这个人毫无办法。
不死川像往常一样把微型手枪放进枪套里别在腰间,心烦意乱地朝那片竹林走去。远远地看到那栋房子时,却发现门口的长明灯没亮。掏出手机——没有信号。不详的预感将心脏绞紧了,他朝着那座黑暗的建筑物狂奔起来。
富冈刚打开一条门缝,几枚亚音速子弹就无声地打穿了木门。子弹穿过门后在墙壁上反弹,又掉落到地板上发出钝响。善逸和炭治郎吓得脸色惨白,他们从未在靶场外见过真正的出膛的子弹。富冈认识这种小口径静音子弹,打入人体后会在体内滞留造成二次伤害,但射击的高度似乎很低,只能打到正常人的小腿部。
他们可能并不是想杀了自己。这个认知让富冈不寒而栗,如果自己被成功带走,那么接下来就必定是逼供和折磨,直到问出数据的去向为止。
第一波射击过去后,趁对方换弹匣的功夫,富冈迅速冲向楼梯,但途中被隐藏在黑暗中的梅截断了。三人压根没把富冈的话听进去,立刻打开门窜出了茶室,伊之助像猎狗一般四脚朝地冲在最前方。妓夫太郎没料到会有人从如此低的位置进行攻击,被抱着小腿扑倒在地,手肘撞上茶几边缘。他手臂一麻,手枪居然飞了出去,旋转着滑进低柜底下,这下很难拿出来了。
四人扭打在一起,周围的家具和摆设成为唯一的遮蔽物。在黑暗中两把反射着寒光的匕首晃得三人不敢直视。伊之助仍然冲在最前面。匕首的攻击速度太快,肉眼难以捕捉,他想起农场作坊里大型绞肉机的刀片,不由得一阵恐惧。他试图用椅子抵挡攻击,但没能抓住机会,匕首瞬间划过椅子的边缘,在他前胸留下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伊之助摇晃着后退两步,鲜血如河流般漫湿了上衣,铁锈的气味开始在屋里弥漫,剧烈的疼痛令他视线发晕跌倒在地。善逸趁这几秒摸到了棒球棍,竟是硬生生挡下好几次攻击,然后被妓夫太郎一脚狠狠踢中了小腿。他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是骨头碎裂的声音,那响声太过猎奇。此时炭治郎已经蓄足了力,身体前倾扭转,瞄准妓夫太郎以惊人的速度猛冲过去,眼神里充满决绝。善逸没看懂炭治郎要干嘛,慌忙躲到一旁。妓夫太郎也无法预测他的攻击方式,竟然愣住了。
“呃……”善逸觉得自己可能看到了残影。头槌重重撞在妓夫太郎的太阳穴,如同砸下了一记铁锤。他的视线开始模糊,双腿打起颤来,身体逐渐失去控制。接着难以忍受的眩晕与疼痛迅速蔓延开来,温热的鼻血流进嘴里,耳边的声音变得遥远,像是被塞进了厚重的棉花中。他试图稳住自己,但混乱的大脑与失衡的身体让他几乎无法站立。
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在几秒内被三个孩子打倒。炭治郎和善逸将妓夫太郎摁在地上,企图用沙发上的外套捆住他的双手。两把匕首也被扔进低柜底下。
富冈试图将梅引到远离炭治郎三人的房门口。他勉强用随手抓来的摆设和挂画格挡,但效果甚微,手臂上满是鲜血淋漓的刀口,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导致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疼痛。梅发狠地揪着他往墙上砸去,富冈同时一脚重重踹在她的腹部。两人瞬间拉开距离,他的后脑勺猛地磕在坚硬的墙面上,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耳鸣震得他无法继续起身对抗。
梅掏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太阳穴。妓夫太郎在两人身下奋力挣扎着,不甚清醒的脑子记起了童磨的吩咐,喊道:“梅!别杀了他!”
不死川跑到富冈家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世界仿佛被抽成真空,他的五感和情绪全部蒸发了。双手似乎是不受控地自行举起了枪,扣下扳机清空了弹匣。
母亲,请保佑我。
他默念道。
Chapter 13
Chapter Summary
可是我不再哭了!
晨光如此可哀,
整个太阳都苦,
整个月亮都坏。
辛辣的爱使我充满醉的昏沉,
啊,愿我龙骨断裂!
愿我葬身大海!
子弹出膛的一刹那,时间又流动起来。六枚子弹伴随爆破声呼啸着撕裂了黑暗。梅的左肩被射中,手臂在冲击力和疼痛中晃动几下,瞄准富冈的子弹打偏了,在墙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弹坑。
前所未有的暴怒席卷了他的大脑,浑身的血液似要喷涌而出。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焦点只剩下那个用枪瞄准富冈的人。不死川把枪一塞,不顾一切地朝她冲去。他听到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声。
后面的事他记不太清。他似乎一直在击打着什么,被击打的球形物体表面是一层软绵绵的包裹物,内部却有棱有角,坚硬得像岩石。他就这么完全丧失了理智,一拳接一拳的打着,那个球体爆发出尖锐的惨叫声,像是烧开的水壶。等他意识回笼时,梅的脸已经面目全非,而自己的双手血肉模糊。
妓夫太郎听到妹妹的惨叫霎时清醒过来,爆发出惊人的力气掀翻了身上的二人,扯断了绑住手臂的衣料。两人扑上去试图把他拖回来,于是妓夫太郎又踢断了善逸的另一条腿,掐着炭治郎的脖子将人死死摁在沙发上。炭治郎的脸憋得青紫,嘴唇哆嗦,拼命掰着铁钳一般的手,伊之助抄起那件撕裂的外套勒住妓夫太郎的脖子,善逸边哭边拖着两条无法站立的腿向他们爬去。
这时一声布帛撕裂般的湿响震颤了每个人的鼓膜。一枚亚音速子弹击穿了妓夫太郎的心脏。
妓夫太郎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只见富冈握着梅的手枪,双手剧烈颤抖,眉宇间带着刻骨的仇恨,鲜血像蛛丝般黏连着从举平的手臂上坠落。他踉跄着后退两步,与富冈同时跌倒在地。
不死川扑过去想抱起血泊中的人,但他的双手无助地颤抖着使不上一点力,连续开枪的后坐力和过度击打导致手掌与整条手臂的关节和肌肉都麻木了。他想起父亲对他与母亲施加的暴力行径,方才拳头落在人头上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味令他无比恶心,胃开始痉挛着剧烈收缩。他蜷起身体把一条手臂撑在地上,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妓夫太郎艰难地朝妹妹爬去,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污。梅似乎知道哥哥在靠近她,无力地将手缓缓向上伸去。
信号很快恢复,急促的警笛声响起,因为有邻居报告听到了枪声。是不死川的手枪——在特区持有消音器是违法的。
梅还没有死,但她知道自己不能活下去了。警察出现在门口时,她咬破了假牙中的毒药胶囊。
富冈虚弱地动了动惨白的嘴唇想叫不死川的名字,但脑震荡和大量失血的眩晕让他仿佛窒息在漩涡中,发不出一点声音,意识也摇摇欲坠。他手臂的浅静脉似乎被割伤了,暗红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汩汩流出。
“枪……”不死川喃喃道,眼神发直,被鲜血浸透的双手在身上茫然地摸索——枪管上似乎还残留着热度。他恍然间记起香奈惠建议他随身带枪的场景,没想到这把枪第一次射出子弹不是为玄弥,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富冈。
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内外似乎破了一个重叠的口子,粘稠的液体顺着外侧的伤口漫过他的整个下半身,如同泡在热水中一般,内部也逐渐被温暖的液体灌满。有什么几乎要从他的口鼻中涌出,仿佛堪堪在沸腾的边缘。他就这样跪着失去了意识,头缓缓垂了下去。
很多人都知道堕姬兄妹为童磨卖命,但在这件事上似乎找不出双方关联的痕迹。富冈只是一个普通的火男员工,和童磨实在扯不上关系。而且富冈将自己的入侵痕迹几乎全部消除了,警方没有发现异常。这成了一桩缺乏动机的悬案,不死川的手枪作为证物永远留在了警局里。
只有香奈惠猜到了原因。她私下问富冈是不是帮胡蝶忍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富冈既没有否认,也没有告知任何细节,因为他答应过胡蝶忍不会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她的亲姐姐。
胡蝶忍来看望了富冈。她自责不已,然而富冈很清楚,当初是自己一意孤行才导致了现在的严重后果,如果胡蝶忍自己去做,还不一定会出现纰漏。但至少他们现在得到了数据。
富冈继续分析着,如果童磨顺着自己的社会关系查到了胡蝶香奈惠,反而会把这对姐妹拖入意想不到的险境。他这才大梦初醒般后怕起来。胡蝶忍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挂上一副黯然颓然的表情,反而给自己道起歉来,却又不说原因,最后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不死川还在昏迷,梅在他右肋扎了一刀,那几乎捅穿了他的肝脏,后果是毫无悬念的急性失血性休克。
富冈手臂上的多条开放性创口导致他发了高烧,却总是顶着涨痛的脑袋千方百计偷跑出去。他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窗观察着不死川。手术后的不死川脸色苍白,头发也是雪白的,连接着各种冰冷的仪器,一动不动地裹在浅紫色的被单里,不像是这个世界的生物,而像一条香芋奶油卷。直到被强制锁进病房里,他才终于老实下来。
两个星期后,不死川恢复了意识。
他先是发现自己沉在深深的水底,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模糊的压迫感包裹着他。接着他开始向上浮动,听力恢复了,朋友们的声音似乎隔着厚厚的水层,很遥远。
“这男人疯了。”伊黑的声音。
“唉,命真大啊。”这是宇髓。
好吵。不死川烦躁起来,开始挣扎,而水流将他轻轻托起,他又平静下来。声音变得逐渐清晰。
香奈惠说:“产屋敷先生找到了两个愿意捐献的血型持有者。真是太不容易了,目前全球的捐献者就只有九个。”
“还好特区的血库腐败问题没那么严重,很多红细胞都保留了下来。”炼狱说。
“呜哇!他好像要醒了!”蜜璃大喊。
有雨滴轻柔地落在他身上。不死川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面前是玄弥的脸,正惊喜地喊大哥,泪水滴在了他的脸颊上。他缓慢转动着酸胀的眼球,对上了伊黑隔岸观火的阴沉表情:
“你把血库里从十八岁开始存了十年的红细胞一次性用得精光。看你以后再出事要怎么办。”
草!我的天价红细胞!!
他怔怔地看着玄弥的脸。如果没有对方一次次不厌其烦地逼迫他去自体献血,自己应该已经死了。
喉咙干死了。玄弥把床背调高,给他喂了一点水。妈的,真小气,怎么只给我喝几滴啊。
他听到熟悉的啜泣声。又转了转眼球,恍惚中他看到潮汐裹挟着蓝眼泪轻柔地向他涌来,将他向岸边推去。他搁浅在了湿润的沙滩上。
老子还没死呢,富冈这混蛋哭丧干嘛。
两人对上视线后,其他人都很有眼力见地离开了病房。
“这男人疯了。”伊黑又重复一遍,关上了门。
富冈的右臂还绑着绷带,眼泪滴在床单上,发出轻微的拍击声。他尝试说话,但被抽泣声噎得断断续续。不死川勉强拼凑出了还算完整的句子。
“又是我害了你……”
什么叫又啊,这人之前还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害过我吗?
“别哭了,我又没死。”
富冈急促地抽泣着,出气多进气少。他弓起背,用力攥紧了领口的布料,徒劳地鼓动胸腔,手不正常地痉挛着,仿佛要窒息了。不死川赶紧摁铃,胡蝶忍进来了。
“他过呼吸了。”
忍一脸嫌弃地抄起一个装慰问品的塑料袋罩在富冈脸上,摁着他的后脑勺命令道:“吸气。”
那人的呼吸渐渐放缓,眼泪和口水糊满整张脸。忍把塑料袋甩进垃圾桶里转身走了,门摔得震天响。不死川差点笑出声,不料牵扯到了伤口附近的肌肉,立刻痛得龇牙咧嘴。
富冈说:“对不起……痛吗?”
这不是废话吗?
“痛死了,你要怎么补偿我?”
富冈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抬起温润的蓝眼睛,有些恳求地看着对方。不死川哧一声笑了出来,后果是显而易见的——他又一次痛得龇牙咧嘴。富冈的眼神更加慌乱,说:“我先走了。”
“哎哎,留下。”
疼痛让不死川的大脑逐渐清醒。他回忆起来,从天堂市回来后,他向香奈惠提起富冈的精神状态似乎有点异常,香奈惠无奈地说自己早就发现了,没有查出任何器质性病变,很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香奈惠继续抱怨道:“给他介绍过心理医生和精神科医生,也问过需不需要辅助干预的药物,都被他拒绝了,找他姐姐和鳞泷先生劝他也没有用。”
能让香奈惠都开始抱怨的人,真是了不起啊富冈义勇。
香奈惠又说:“我之前问过他的姐姐,说是因为十几岁的时候,好朋友为了救他出车祸去世了,所以一直在心理阴影里走不出来。他的姐姐看起来太悲伤了,我实在不忍心多问……”
那时不死川才意识到为什么富冈对急刹车的反应如此大,这可能触发了他的应激反应。恐慌的微表情、额角的汗、扶着头的痛苦动作……自己居然一点没往那方面想。这次事故又让他回忆起那次经历,害怕同样的悲剧重演,所以才会说出“又”这个字。
“我不是还好好活着吗。”说完这句,不死川似乎因为过度思考耗费了所有精力,又晕了过去。
他再一次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后了。珠世说他的伤口愈合得飞快,快得有点不正常。除了肝脏,腹腔内的其他器官没有受伤,所以可以吃点东西了。忍调侃说,你死后一定要去当大体老师,真是难得的样本。
香奈惠问他需不需要开止痛药。他说,不要羟考酮。对方似乎愣了一下,轻声回答,我知道了。
不死川每天一动不动地躺尸在产屋敷家的私人医院里,腹部正在愈合的伤口痒得他坐立难安,内脏新组织生长的钝痛让人忍不住想捶打,日复一日的流食灌得他想呕吐。富冈天天来看他,但很少说话。一次他醒来时,那人正坐在床边削苹果。富冈拿着水果刀,笨拙地对准苹果的表皮,切出一道道不平整的痕迹,果皮脱落得零零碎碎。他试图顺着痕迹继续,刀尖却不听使唤地左右晃动,险些划过薄薄的指尖。
“喂,我来吧。”
“你不能动。”
“拿个盘子来。我手臂能动。”
不死川拿起苹果和小刀,将刀刃轻轻贴在表皮上。随着手腕的转动,剩余的果皮像丝带般行云流水地脱落,完美地连成一条长长的螺旋状曲线。他把苹果和刀递回去。对方似乎想要将果肉切成小块,刀刃又堪堪贴着指尖划过。
“别切了,你自己吃吧。”
富冈没听到似的继续动作,无规律扭动的刀尖看得不死川心惊胆战。
“你削得太丑了,我不想吃。”
富冈愣了愣,似乎有点难过。不死川又想笑了。
对方突然说:“上次喝醉给你打电话,对不起。”
不死川说:“没事。”然后也没有下文了,两人没再说话。富冈低头盯着自己的鞋,拿着切了一半的苹果,小口小口地往嘴里塞,脸颊鼓起来像一只仓鼠。他默不作声地吃完,说了声再见就离开了。
为什么吃苹果都能吃得满脸都是,因为嘴太小了吗?不死川莫名想起那天早上富冈艰难吞吐的场景,他的喉咙也很浅。
草,人都他妈快死了还在白日宣淫。
那三个混蛋小子也常来,和完好无损的玄弥一起。现在不死川愿意为那个把玄弥的训练调到周六的教官做任何事,即使是去他家里给小孩教数学。如果那天玄弥也出现在富冈家里,他不敢想象自己会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伊之助上半身捆着厚厚的绷带,直挺挺的像一具木乃伊。炭治郎脖子上青紫的掐痕已经褪去,右手手指还打着石膏。善逸坐在轮椅上,被玄弥推着。他像登基了一样指挥炭治郎和玄弥帮他做任何需要移动的事,玄弥若是烦了他就开始撒娇,撒娇了炭治郎就会答应他的所有要求,然后善逸龙颜大悦,看得不死川火噌噌往上冒,最后将四人全部轰出去。
四人每来一次,只要富冈在场,他都要低着头道一次歉,落寞的表情看得人心如刀割。有一次炭治郎终于忍不住问他:“义勇先生保护了我们,为什么要一直道歉呢?”
他说:“是你们保护了我。如果没有你们,我早就死了。是我害你们身处险境。”
炭治郎说:“这怎么会是您的错,您让我们待在茶室里,是我们自己决定冲出去。我们三个都是心甘情愿去战斗的,怎么能是您害的呢?”其他两人也表示赞同。
“我不值得你们这样拼上性命。”
炭治郎的表情严肃起来:“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对吧?您当然值得我们这样做。”
“您这么说自己,我们会很难过的。”善逸也说。
富冈的神色似乎轻松了一点。
四人走后,富冈用幽邃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问道:“你那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门口?”
这太难以启齿了。通俗的说法是“我想问一下我们是不是只适合上床”,学术的表述是“我想确认一下我们之间是不是只有生理性吸引”,更诗意的措辞是“我想与你探讨一下灵与肉的议题”,无论是哪种,打死他也说不出口。那天出门时的勇气简直来路不明,早已像沙漏里的细碎颗粒一般流失殆尽。不死川只好移开视线,回避了这个问题:“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童磨的清洁工会出现在你家里。”
“是我先问的。你回答完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太可恶了富冈义勇,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你在监视我吗?”
“我又不是黑客!”不死川恶狠狠地反驳。怎么把他说得像个变态跟踪狂。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不死川以牙还牙:“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
富冈扭过头,俨然一副拒不合作的态度,他本就答应了胡蝶忍不会将此事告知任何人。他预测不死川接下来要骂他脑子一根筋,但对方拍了拍病床,说:“坐过来。”
富冈背对着不死川坐下了,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不死川轻轻拥抱了他。
他诧异地回过头。他们的脸离得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温热的呼吸。富冈感觉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动。他看到比肤色略深的伤疤不规则的边缘,看到一双紫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又长又翘的睫毛几乎要碰到他的脸。他想,曾经似乎也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同样温柔地注视着他。
他问:“你为什么不骂我,却拥抱我?”
那双温柔的紫色眼睛回答:“因为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不快乐的人了。”
Chapter 14
虽然富冈没有得到一年内完整的邮件往来信息,还是有很多重要数据保留了下来。忍仔细阅读了大量童磨与堕姬兄妹的通信内容,他们的用词很隐晦,但依然可以拼凑出残忍的真相:梅通过技术手段控制了他们的汽车,自己的父母是被谋杀的。
忍并未感受到预想中那种如释重负的解脱和轻松,反而只有更加强烈的苦涩和愤怒。这样就结束了吗?罪魁祸首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她是如此的不甘。她恨不得亲手扣下扳机,亲手将毒药灌进童磨和无惨的口中,微笑地注视他们痛苦挣扎着死去。
富冈被堕姬兄妹袭击后,香奈惠马上找到了她。
“小忍,你告诉姐姐,是你让富冈先生做了什么危险的事吗?”
忍艰难地闭上了眼睛。
香奈惠美丽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小忍,姐姐求你,不要再继续调查这件事了。你知道童磨是个多危险的人吗,与他作对、与蓝色彼岸花作对的人,这几年一个接一个出意外死亡了……发生在富冈先生身上的事如果发生在你身上,你让我该怎么办才好……”
姐姐的眼泪像一根根细针,把她的每一寸神经都扎得生疼。忍紧紧抱住了自己唯一的血亲,哽咽着说:“我答应你,姐姐。”
堕姬兄妹死后童磨就像失去了左膀右臂,他这几年树了太多敌,手头上还有一群人排着队等他去清理。他担心自己的邮件内容会被公开,于是继续调查富冈义勇的关系网,终于找到了一个与自己有关联的人——胡蝶香奈惠。
这是三年前的事了。胡蝶夫妇为人低调,社会关系简单,因此被他选作了震慑业内反对者的牺牲品。没想到这对姐妹追查真相至今,而且查到了他的头上。
当初就应该连她们一起做掉。童磨有些追悔莫及。但那对姐妹既聪明又漂亮,狩猎的冲动又让他饶有兴致地眯起了眼。他开始着手调查胡蝶姐妹周围的人,企图从那些人入手获取更多信息。香奈惠是产屋敷的私人医生,这让他难以操作;忍是K大的药学博士生,童磨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同学身上。
实验室里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叫栗花落香奈乎。童磨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但他记不清了,也没有搜索到任何有用的关联信息——香奈乎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孤儿,与胡蝶忍仅仅是师姐妹关系。大概是在论文署名里吧,他想,毕竟她是忍的师妹,而忍发过几篇知名文章。
“香奈乎最近穿得好好看呀,是有约会对象了吗?小心不要弄脏了哦。”导师看着她白大褂下的漂亮裙子,笑嘻嘻地调侃道。
“香奈乎,我好喜欢你,可以和我约会吗?”神崎葵抱着她的胳膊轻轻摇晃着央求道。香奈乎顺从地倒进葵怀里,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我也要和香奈乎约会!”“我也要!”“我也要!”清、澄和奈惠也纷纷从实验台上抬起头喊道。
香奈乎说:“人太多了,你们排好队一个个来。”
这时胡蝶忍风风火火地冲进实验室,白大褂的下摆被急促的气流带得飘起。她双手叉腰,装出惊怒交加的表情:“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你不是说好了只和我一个人约会吗?”几个女孩子笑作一团。
香奈乎没有约会对象,但她正在等待。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发现有一双浅色的眼睛无时不刻地观察着自己,仿佛隐匿在暗处的蜘蛛。他的目光如蛛丝般粘腻,耐心无穷无尽,如同一张细密的网,等待自己踏入陷阱的那一刻。对方似乎享受着这种控制全局的感觉,而香奈乎感到毛骨悚然。
童磨并未蠢到以他平时的形象在K大示人,毕竟他算得上一个公众人物,网上能够轻易搜索到他的相关图片和视频,因此他变了装,并用另一种声线说话。他的伪装可以说是极其成功——胡蝶忍完全没有认出他,但香奈乎通过那刻意改变过的走路姿势就一眼判断出了这是同一个人。
香奈乎穿着漂亮的粉色裙子和白色皮靴,坐在学校的露天花园里。她右手戴着一枚精巧的银色戒指,深邃的紫色眼眸静静地打量着路过的行人,几只蝴蝶在四周上下翻飞。
真是如画一般美好的风景。
“请原谅我,请问我可以坐这里吗?”有人问道。
香奈乎没有说话,只是笑眯眯地摇摇头,将咖啡杯往自己方向推了推,给对方留出了充足的空间。
那人似乎很悠闲:“最近天气真不错呀,特区能坐在露天花园里赏花的日子可不多。”
香奈乎依然没有说话。她弯起眼睛点了点头,微微颤抖的睫毛像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你是K大的学生吗?学的是什么专业呀?”
“药学。”
她端详着童磨的眼睛,浅绿带斑点的虹膜在阳光下呈现出琉璃般诡异的彩色。淡金色的头发如同宗教油画中神圣人物的光环,给他镀上了一层全视全知的朦胧滤镜。香奈乎的直觉告诉她,千万不能对这个人说谎,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们简单地聊了几句。童磨提的问题和玩笑尺度都恰到好处。他很擅长和年轻女孩子相处,利用自己的外表、谈吐和金钱一点点获取她们的信任,一步步试探与推进底线,最后将她们拆吃入腹,整个毁掉。就像猫咪玩弄猎物,蜘蛛捕获蝴蝶,然后悠然自得地看着她们挣扎着慢慢死去。
“怎么称呼您?”
“栗花落香奈乎。”
如此美丽纤细的名字,如此美丽纤细的女孩……童磨细细观察香奈乎的表情,对方始终挂着一副温婉的笑容,他从中读不出任何情绪。
“好巧呀,我是药物专利公司的研究员呢。你们实验室现在在做什么方向的药物呢?”
“戒断辅助治疗。”
童磨是真正的懂行,他游刃有余地应对了香奈乎的各种专业议题,最后终于切入了正题:
“你认识胡蝶忍吗,她好像是你们专业的天才博士生呢,我在期刊上看到她的名字好几次了。”
香奈乎的瞳孔猛地缩小了。她低下头假装去研究自己的咖啡杯,童磨没能捕捉到她一瞬间的异常神色。
“她是我们实验室的师姐。”
香奈乎的每个回答都很简短,甚至可以称得上惜字如金,却又无可指摘。童磨想要继续旁敲侧击地询问胡蝶忍的情况,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告诫自己不需要着急,与她熟悉了之后有的是机会。为着长线作战的准备,他真情实感地给香奈乎提供了不少业内信息和职业规划建议。香奈乎不得不承认,她从这次谈话中受益匪浅,要不是知道对方带着恶毒的目的,她甚至希望能和童磨再多交流一会儿。
童磨打算离开了。香奈乎紧张起来,缓缓转动戒指,手心开始冒汗。她站起身,在花丛中折了几朵开得正胜的夹竹桃递给了童磨,脸上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温婉笑容:“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业界信息,对我来说很有用。”
童磨接过来笑着说:“哎呀哎呀,夹竹桃可是有毒的。”
“其实不吃就没事。我觉得它很漂亮,您可以养在水里,还能开好几天。”
童磨捧着那束花心情极好地回到了居所。没过多久,他就感到心跳加速,呼吸变得急促,胸口阵阵灼热,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在眼前徐徐展开。他摸出手机想要打电话求救,但身体已经彻底脱离了控制。
在丧失意识前,童磨突然回光返照,想起胡蝶夫妇似乎有一个资助的孤儿叫栗花落香奈乎。为什么之前浏览她的个人信息时没有发现这部分内容呢?可他已经来不及思考了。
今天的早报头版标题让所有昏昏欲睡的打工人彻底清醒——《蓝色彼岸花CEO在特区家中死于氰化氢中毒》。
“小忍……”
“真的不是我,富冈被袭击后我就再也没有调查过童磨的任何事,我根本就不知道童磨本人在特区。”
“童磨树敌颇多,大概是有人来寻仇了吧。”一股不详的预感猛然席卷了忍的大脑。她眼神虚浮,手和嘴唇都不住地颤抖起来:
“不会是香奈乎吧,她最近似乎是在捣鼓什么药物,但我没有仔细过问。”
香奈惠几乎要昏厥过去,马上给香奈乎打去电话,堪堪握住的手机仿佛随时要滑脱。香奈乎不动声色地告诉两个姐姐她很好。香奈惠不敢在电话里问那个问题,哽咽着用发软的手指抓起车钥匙就要去学校找她。忍扶着姐姐担心地说你现在的状态怎么开车呀,于是两人打了车过去。
香奈乎爽快地承认了,脸上依然是温婉的笑容。忍心惊胆战之余问她是怎么做到的,香奈乎说:“藏在戒指里,再撒到花瓣上。”并且很自豪地向她们展示有暗格戒指。
香奈惠又差点昏厥过去,只庆幸香奈乎没把她自己一起毒死。
童磨死后,阿片类药物的滥用问题又一次受到公众的广泛重视。缉毒局与各州法院借着舆论的浪潮,终于向蓝色彼岸花提起了刑事诉讼。蓝色彼岸花面临着几十项刑事诉讼与上千项民事诉讼,而鬼舞辻家族正在从公司内部向海外转移资产。当最终的判决完成时,蓝色彼岸花已然变成一个空壳,鬼舞辻家族仍坐拥百亿资产——大多是靠销售盐酸羟考酮赚来的,而撤资过程完全合法。
风波过后一切照旧。羟考酮仍在售卖,成瘾者遭受折磨,毒贩赚得盆满钵满,死去的人无法复生。
Chapter 15
富冈并不想让姐姐和鳞泷先生得知自己受伤的事,但自己本该天天去姐姐家吃饭,伤口也不是立刻能痊愈的。茑子第一次来看望他时心疼地哭了,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谁做的。富冈说,对不起,我不能说,可以不要告诉鳞泷先生吗?
富冈茑子和富冈义勇长得有七八分像,尤其是白皙细腻的皮肤和海蓝色的眼睛。她得知不死川在那场事故中救了弟弟后也常来看望他。第一次见面时,她简单询问了不死川的身体恢复情况,最后温柔地笑了笑,对他说:“谢谢您救了义勇,请好好休息。再见,不死川先生。”茑子向他微微颔首,与丈夫一起离开了。
老天啊,这也太漂亮了。不死川脸都要红了,富冈义勇笑起来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两个月后不死川出院了,意外地收到了茑子的邀请。对方说,他们一家想要正式表达感谢,不知何时有空去吃一顿晚饭。
富冈茑子是K大的音乐教授,丈夫是大学时期在管弦乐队认识的提琴手,婚后随了她的姓。他们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名叫富冈义一。他对不死川身上的伤疤很感兴趣,坐在对方怀里用小小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手臂上的疤痕,问道:“叔叔,为什么你的身上有这么多疤,是受伤了吗?”
不死川想起曾经父亲的暴力行径结束后,弟妹们总会心疼地问他伤口痛不痛,小心翼翼地为他消毒擦药。茑子的丈夫坐直了,似乎随时准备站起来。
不死川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回答道:“这是纹身贴,为了让我看起来更酷。”
义一露出崇拜和憧憬的表情,说:“太酷了,不死川叔叔,您可以撕一条让我也贴一下吗?我马上就还给您。”
茑子的丈夫立刻走过来把他抱走了,说今天有客人来,他可以多玩十分钟平板。义一的注意力被转移走了,不死川无奈地对富冈义勇摊了摊手。富冈也问他:“你的伤疤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这么多?”
还没等不死川回答,茑子就回来了。茑子常常为第一次正式见面的人弹奏一段钢琴曲,来呈现对方给自己留下的印象以表达重视与尊敬,不死川今天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她翻了翻琴谱,选择了贝多芬第三交响曲的第一乐章,充满激情的旋律在屋子里响起。不死川在音乐方面没有任何造诣,对钢琴更是一窍不通,就这么局促地坐了十几分钟,紧张地盯着茑子蝴蝶般上下翻飞的手指。一曲完毕,不死川感到热血沸腾,两眼一抹黑地开始鼓掌。
茑子合上琴谱,笑眯眯地转向不死川:“不死川先生可以尝试学习一种乐器,说不定很有音乐天赋呢,尤其是数学好的人。您想学钢琴还是弦乐呀?我可以给您当老师哦。”
不死川耳朵通红。他想象自己坐在钢琴面前的样子就觉得太荒谬了,还是去学将棋更合理一点。
茑子看出了他的局促,决定将主动权交给他。她让自己的丈夫把小提琴取来,问道:“不死川先生有想听的曲子吗?”
不死川想了想说:“流浪者之歌。”
“这首有点难,如果我拉得不好请见谅。”茑子的丈夫抱歉地笑笑,不死川更局促了。
钢琴声如同流水一般稳稳地支撑着节奏,紧接着华丽而优雅的小提琴旋律开始流淌,时而如泣如诉,时而热情奔放,诉说着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不死川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听过乐器合奏,小提琴与钢琴的旋律彼此独立却又浑然一体,与他的身体共振着。音乐就是这样奇妙的语言,能够打破所有隔阂,建立起灵魂之上的共鸣。学乐器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想。
用餐时,富冈夫妇对不死川优雅的刀叉使用手法大为惊叹。不死川说,他因为工作原因有时要参加上层社会的宴会,一套餐具至少七八种,刚开始根本不知道怎么用,只能看着别人学。他们又问他的家人是做什么的,不死川说:“我的父母是非法移民,没有固定工作,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我的弟弟是缉毒局警察。”
餐桌上陷入了沉默。不死川想,要是他们得知自己的母亲是志津案的主角,绝对要大惊失色。茑子语无伦次地道歉。他们无法想象这个年轻人是怎样从底层的泥沼里爬出来,一路走进产屋敷家族办公室里的。
义一打破了这份尴尬。他问:“不死川叔叔是舅舅的好朋友吗?”
富冈义勇回答:“是的。”富冈夫妇如释重负,以为话题终于往正常的方向行进了。
“我还以为你们是像爸爸和妈妈一样的关系呢。”
这句话仿佛往餐桌上扔了一颗闪光震撼弹,炸出一阵震耳欲聋又令人头晕目眩的沉默。富冈夫妇惊慌地看向儿子,不死川的脸瞬间爆红,差点将餐刀捏断,只有富冈义勇泰然自若地回答:“不是。但是我喜欢不死川。”
茑子现在只想把儿子和弟弟一起扫地出门。她对着不死川苦笑。不死川接收到请求原谅的眼神,但不敢抬头,只能盯着桌布上繁复的花纹,优雅的用餐手法荡然无存,一个劲往嘴里扒拉食物,虽然吃不出任何味道。
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顿晚饭终于结束了。茑子拉过不死川,郑重地向他道歉:“抱歉,不死川先生,义一和义勇说了很奇怪的话,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义勇说话经常这样莫名其妙的,之前肯定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是对不起。”
不死川挠头:“没事的,您不用感到抱歉。”
茑子又说:“我不太清楚义勇对您抱有什么样的感情……如果您感到困扰,可以告诉我,我尽量劝劝他。”
不死川对着那双与富冈义勇如出一辙的海蓝色眼睛头脑一热,说:“我也喜欢他。”
茑子感觉大脑处理不过来了,努力组织着语言:“那……那,那您需要我帮您传达吗?”
“啊……啊,不用了,谢谢、谢谢您。”
富冈茑子还是告诉了富冈义勇,她不舍得看着弟弟陷入虚假单恋的痛苦当中。不死川搬进了富冈家的房子。堕姬兄妹的袭击事件后,客厅里很多家具都清理掉了,空荡荡地让人感到寒冷。时隔十年,这座寂静的房子终于迎来了第二个主人。
伊黑问不死川:“你们是怎么讲清楚的?”
“是富冈的姐姐告诉他的。”
伊黑一阵恶寒,头皮发麻。受不了了,他们内部消化是对世界的一大贡献。
不死川刚痊愈不久,富冈就被调任了。他从火男被调回了总部担任系统管理员,成为了名义上的真正的国安局员工,工作地点也换到了位于军事基地内部的国安局总部。这里是他父母曾经工作的地方,也是十五年前恐怖袭击的目标。
不死川问他,需要接送他上下班吗。富冈说汽车进出基地需要经过层层拦查,太麻烦了,他可以坐公共交通再步行一段路。
在那次恐袭之前,军事基地任人出入,汽车进出从不会遭到拦查,更不必出示任何证件。那时学校里最流行的一句话便是:“我们是自由国家,不是吗?”
而那次恐袭之后,附近的红绿灯路口变成了临时检查站,指挥交通的是国安局特种部队。几周后,装载机关枪的悍马车队开始出现,新的路障与岗哨也陆续设立,外围架起铁丝网,四周部署大量监视器。国安局戒备森严。
不死川说:“我把你送到岗哨门口,你再自己走进去。”
“我可以自己坐地铁转公交车。”
“那条公交线路是从市区开过来的,地铁更是不安全。”
“我能分辨出哪个人精神不正常。”表情很笃定。
“你能个屁!”不死川一口气没提上来,“快点告诉我岗哨在哪。”
几天前他们去挑家具,走在不熟悉的街区时,富冈差点和一个神色异常的高大流浪汉擦肩而过。不死川赶紧把他拉到人行道另一边,富冈满脸困惑:“怎么了?”
“这人不太正常。”
“他很正常,只是东西掉了去地上捡。”
“你眼神没问题吧,他一直拿着一副眼镜往地上砸。”
富冈于是转过头去仔细观察,这时那个流浪汉抬起头来,即将与他对视。不死川赶紧捂上他的眼睛把那张脸掰回来:“别看,别看。”
“唔唔——”
“不死川,你反应好快。”脸颊肉还被掐着,富冈有些口齿不清,“你是怎么判断出来他不正常的?”
不死川无语至极,紧紧拽着他的手:“闭嘴,给我好好待在旁边别乱跑。”这人到底是怎么在这个城市长大的?他的姐姐和养父把他保护得像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
富冈又说:“不死川,你不要再开车了。”
“啊?”
“你的红细胞已经用光了,如果出车祸就会很危险。”
“那我要不永远别出门了,走在路上也有被撞死的风险。”
“你可以居家办公。产屋敷家族办公室有线上会议系统,你还想要什么功能我都可以写。或者你不工作也可以。”
“给你当田螺姑娘是吧,我不工作你养我吗?”
“可以的。我和玄弥一样都是联邦雇员,收入很稳——唔唔……”
在不死川的逼迫下,富冈终于答应了对方的通勤接送请求。他除了周五晚上也不再天天去姐姐家吃饭,因为不死川会做饭。他们依然去参加产屋敷庄园的茶会,但富冈不再带萩饼礼盒了。
Chapter 16
Chapter Notes
🔞指奸,骑乘
文中鸣叫之眼的原型是XKS[1]。部分细节参考了斯诺登自传中对XKS的描述。
富冈开始了他的新工作,内容是鸣叫之眼数据库加密系统的审计、管理和维护。
鸣叫之眼类似于一个搜索引擎。那是他见过的最接近科幻小说的东西:分析师们可以搜索每一个人的人生记录——每一个人,里面有一个真正众生平等的世界,即使是国安局局长和国家总统:鸣叫之眼绕过了所有互联网公司与通信运营商,直接从海底光缆与通信卫星中获取数据,这是硬件层面的绝对掌控。分析师可以输入几乎所有地址、电话号码或IP网址,查看所有的在线活动,包括电子邮件、聊天记录、照片与视频,甚至能够重现键盘输入过程;可以阅读浏览记录与社交媒体帖文,追踪实时位置;可以设定通知,每当关注的人员或装置上线时就会发送提醒。
这个监控系统的入侵深度让富冈感到不安。他从未在其中输入过国安局局长或总统的名字,但当逐渐熟悉这个系统之后,他才知道他可以那样做。刚开始他担心查找高层官员的信息会被逮到革职甚至入狱,但要伪装一项搜索其实很简单,只要将搜索条件编码即可。那种格式在人类看起来像是涂鸦,鸣叫之眼却能完美理解,即使督察人员深入调查,也只能看到一段毫无意义的乱码。
富冈给总法律顾问办公室发去一封电子邮箱,郑重说明了对于越界行为的担忧和顾虑。那封邮件在发送当天就显示被阅读,他得到了一封官方回执。接着他像得了强迫症一样每天多次查看工作邮箱,却迟迟没有收到正式的回信。
富冈开始失眠。他之前负责军工企业的数据与通信加密工作,也了解国安局会监控敌国的军事通信,甚至攻击服务器以获取情报。他认为这无可厚非,因为全世界的政府都在这样做。可鸣叫之眼却入侵了每一个普通公民的生活,即使他们声称这个工具被用于打击恐怖主义,但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允许国安局以这种毫无底线的方式监视公众。
一天晚上,他又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旁边的不死川被烦得睡不着,问他最近到底怎么了,今天不是喝了洋甘菊茶吗。
富冈没法将自己的不安告诉不死川,这属于国家安全机密,而不死川不是他的同事。他说,我睡不着,我们来做吧。
不死川诧异极了,富冈很少这么直白地向他提要求,更多的情况是央求他不要再继续。
不死川说好哇,那你自己扩张给我看,我们就做。富冈恼羞成怒,抓起润滑液瓶子就要往不死川身上砸。对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人拉进自己怀里。富冈的后背贴着不死川的前胸——他们还是喜欢这个姿势。
不死川解开他的睡衣扣子,粗糙的手心抚上腹部。被调教过的身体食髓知味地兴奋起来,小腹内部泛起甜蜜的酸涩感,呼吸也开始凌乱。不死川的手掌继续上移,手指上的茧蹭过乳头。富冈敏感地战栗着,仿佛一件专属于他的乐器,整个上半身缩进他怀里,头侧着埋进他的肩窝,偏硬的、翘起的长发蹭得他有点痒。
他低下头去吻富冈白皙的脖颈和突起的喉结,毫无顾忌地留下痕迹,另一只手沾了润滑液探进后穴,手指找到前列腺,在上面轻轻打转。富冈的腰开始颤抖,匀称而带着肉感的大腿顺从地打开,性器因为鲜明的快感逐渐勃起,顶端的缝隙溢满了液体。
“好、好了……可以了。”富冈咬着指节,难耐地催促着。
“你急什么。”对方继续不轻不重揉弄,继续着这场漫长的凌迟。隔靴搔痒的快感使他不由自主地小幅度扭动着腰,企图寻求更强烈的刺激,但不死川的手指故意躲着他。富冈的喘息声里逐渐带上了焦躁与委屈的哭腔。
“你快点……唔——”不死川突然加重了手指的力度,一下下间断着按压那个肿胀的腺体。富冈的腰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不受控地向上挺动,性器跟着颤巍巍地摇晃,不死川每按一下,饱胀的顶端就像通了开关一样吐出一小股粘液。那人的呻吟声再也关不住了,沙哑、甜蜜的叫声从那张过小的嘴里流出。
“喂,你看。”不死川用另一只手去掰富冈的脸,强迫他去看自己涨得通红的阴茎,“按一下你就喷一次水,好听话。”说完又重重按了一下,性器果然又乖巧地颤抖着吐出一大股粘液,里面已经带上了丝丝缕缕的白浊。
富冈被他指奸得快要高潮,肩膀缩紧,脚趾蜷起,大腿根战栗着夹紧他满是伤疤的手臂,哭腔也愈发浓重:“……慢点……别玩了……要射了……”
一会儿要快一会儿要慢,真是难伺候的家伙。不死川没有理会他的哀求,反而用两根手指按进腺体两侧柔软的内壁,似乎想要将它夹起来捻弄。过于尖锐的快感让富冈直接攀上顶峰,内壁痉挛着将两根手指绞紧,精液从铃口缓缓地、持续地流出。他跌入了绵长的前列腺高潮,无意识发出黏腻的呜咽声,生理泪水顺着脸庞留下,又被不死川温柔地舔掉。
“……我困了,不想做了。”富冈求饶,生理和精神的双重疲惫经过多日的累积,在大脑彻底放空后迅速填满了他的意识。
“不是吧,你这样也太不负责任了。”不死川双手掐着他的腰,把试图爬下床的人拖了回来,对准穴口长驱直入,“我憋坏了你打算怎么赔我?”
富冈因为突如其来的酸胀感发出一声惊叫,又被前列腺被顶到的快感冲击得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点可怜兮兮的气音。他的腰无力地塌下去,呈现出一段诱人的弧度,仿佛在邀请身后人的侵犯。不死川用大拇指摩挲着他浅浅的腰窝,在高潮后抽缩的甬道里用力冲撞着,最后拔出来射在了他的后腰上。
他们洗澡时富冈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睛了。多日以来富冈终于睡了个好觉,不死川却失眠了。富冈看起来心事重重,但始终不愿向他倾诉。是工作上的事吗?他了解富冈的工作性质,因此没有多问,但焦虑在心中与日俱增。
富冈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他的新同事们似乎并不打算大规模滥用他们的权力——即便真的做了也不会说出来。内部滥用基本只出于个人目的,比如监控自己的伴侣、孩子或前任:阅读他们的电子邮件,窃听他们的电话,追踪他们的位置。虽然法律明文指出,为个人用途从事任何形式的监控将至少被拘禁十年,但国安局历史上从未有人曾因这种罪名被关上一天。数据分析师们知道自己绝不会被公开起诉,因为政府不可能承认有这种系统存在。
第二天,富冈去保险库找人对接工作。当一位分析师正在向他仔细说明监控目标的例行公事时,另一名的同事将电脑屏幕转过来,微笑着打断了他们:“瞧瞧她!”屏幕上是一张女性的裸照。
富冈闭眼扭开了头,而与他对话的分析师敷衍地回答:“棒极了!”
这个办公室里似乎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有人找到监控目标或是目标通信对象的裸照或影片,就必须展示给其他人看——参与了彼此的犯罪后,他们才得以相互信任。拦截的影像资料则变成了办公室里的硬通货。
那名同事问惴惴不安的富冈:“你们办公室没有这种消遣吗?”
富冈摇摇头,他们的工作并不常使用检索系统。这是极其卑劣的的行为,图上的人可能是任何一位女性,他们的妈妈,姐妹,女友,甚至女儿。富冈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但没法义正严辞地谴责对方——他相信这栋楼里有成百上千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
另一名同事突然问他:“富冈,你有女朋友了吗?”
富冈又摇摇头。那个同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富冈记起昨天晚上不死川好像在那里留下了一个咬痕,而低马尾完全遮不住耳朵下方。他简直不敢去想,今天已经有多少人参观了这个痕迹。富冈捂住自己的侧颈,白净的脸慢慢涨红了。
几个同事都哧哧地笑,问:“难道是男友?”富冈的脸更红了。
同事们对同性恋早已习以为常,又从没见过富冈如此局促的模样,只觉得他的反应很可爱,又问道:“你的男友叫什么?几岁了?”
你的男友叫什么?
这个问题太普通了。如果你和你的朋友聊天时说我交了个男友,朋友就会问你:你的男友是谁?然后你告知一个名字,无需担心任何风险。在这栋楼里,你却可以将他的名字编码,输入检索系统,得到他一生所有的通信记录。
几个同事只是单纯八卦,顺便逗弄一下这个单纯害羞的工程师。但富冈害怕,如果他今天把不死川实弥五个字说出来,明天就会有人来问他:“你的男友是志津案那个女人的儿子?他磕药吗,心理没问题吗”或是“你的男友居然是稀有血型,会有帮派来绑架他吗”甚至是“你的男友昨天晚上访问了色情网站,他看了××内容,你知道他有这样的癖好吗”。而对于类似的行为,鸣叫之眼没有任何的内部监管和问责机制。
富冈感到不寒而栗,脸色变得惨白,一句话都没说便夺门而出。
另一个同事指责道:“你吓到他了,他才刚来没多久,可能以为你要去检索他男友的名字。”
“哈哈哈,抱歉,其实我还挺好奇富冈这种性格的人男友会是怎样的。”
中午他在员工食堂遇到了村田,对方一毕业就来到了国安局总部工作。富冈问他知不知道鸣叫之眼。
“这是你们部门负责的项目吗?怎么了?”
“这个系统能获取所有人的实时通信数据……”
“啊?真的假的!”村田在网络作战部门,对这些大规模的监控手段并不太了解,“这,这……所有人吗,这不太合法吧?”
富冈没有说话。
“我觉得,呃,他们实施这个项目的出发点还是打击恐怖主义,只是形式有些过激。”
“义勇,你不要再和其他部门的人提这个事了,好吗?”村田担忧地说。
富冈回到工位午休,照例打开工作邮箱——里面有一封总法律顾问办公室的回信,用晦涩的言语暗示他应该停止深究这些问题。
不死川觉得自己快要被富冈义勇折磨疯了。他一遍遍地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看起来满腹心事。富冈总是摇摇头,说没什么,可能是因为最近天气不好。有一天不死川终于发火了:“你为什么总是什么都不和我说?你这样一天天的是想把我逼疯吗?”
富冈只是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把不死川用力推倒在沙发上,狠狠吻了上去。不光是嘴唇,他们的牙齿也磕在了一起,牙根与血肉的碰撞激起一阵钻心的酸胀感。富冈按着不死川的后脑勺,揉着他的白发,唇瓣挤压着唇瓣,柔软的舌头毫无章法地扫过他的牙床。这简直是在撕咬他。
也许只有性快感带来的混乱与恍惚才能让自己短暂忘记白天的工作经历。富冈跪起身,胡乱去扯不死川花大价钱买的领带和皮带,软糯的脸颊隔着西裤急切地磨蹭不死川半勃的阴茎,喉咙里发出不满的哼声,在心里埋怨着为什么他的职业总要穿得人模狗样的。不死川被对方既像撒娇又像侵略的求欢姿态惊得手足无措,只能举起双手投降:“呃,好吧……好吧。”
他差点以为富冈要上了自己,但那种事并没有发生。富冈只是骑了他,高潮的时候喊着他的名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精液喷洒在他前胸和脸上的伤疤上。结束后两人汗津津地挤在沙发上,富冈趴在他的胸口,问他身上的疤是怎么来的,一边用指尖轻轻描摹着。
上次不死川在茑子家刚要回答这个问题时就被打断了。他说:“我小时候经常被我那死爹打,伤口不太平整,我又是疤痕体质,所以这么明显。”
富冈一惊,问:“你爸为什么要经常打你,你天天闯祸吗?”
不死川的睫毛尖上还抖着星星点点的白浊,粗糙的指腹自下到上,一节节划过富冈义勇突起的脊椎骨。他回答道:“他喝了或者磕了就打我们。我和妈妈是被打得最多的。没等我长到能暴打他的年纪他就死了,真是太可惜了。”
富冈捧着不死川的脸去吻他的伤疤,那上面还粘着自己的精液。不死川被这亲昵的动作搞得脸红了。
对方又说:“我晚上要吃鲑鱼萝卜,除了这个其他的我都不吃。”
“家里没有萝卜,只有三文鱼。”只要一听到鲑鱼萝卜几个字,富冈的眼神就火柴摩擦磷面一般明亮地燃烧起来。这是什么巴甫洛夫的狗食吗?
“除了这个我都不吃。”又去吻他的伤疤。
这人怎么这么擅长理直气壮地撒娇?不死川转念一想,富冈虽然失去了父母,却是在姐姐和鳞泷的关怀与保护下长大的,或许还有他姐姐提到的锖兔。这单纯的性格和堪忧的表达能力就足以证明他们的溺爱程度,向自己信赖的人撒娇是富冈此前人生中最习以为常也最理所当然的事。
真是个被宠坏的任性的家伙。
“你给我起来,我现在去买。”
“……我没力气了。”
“那就没得吃。”
又过去两个星期,富冈似乎有些麻木了。他一天天仔细阅读着源代码与技术文档,试图缓解自己的焦虑和不安。但越是了解这个工具的底层机制,那种不安就越发强烈;读的越多,一种无法忽视的熟悉感就越鲜明。
源代码往往拥有规范的格式,但仍会反映出细微的个人色彩,例如代码结构、命名习惯与注释风格,技术文档的行文也是如此。富冈用混乱的大脑安慰自己,有可能是鳞泷先生的学生:他带了近三十年的博士生,其中几个与他编码和行文习惯相似也是很正常的。或是有人故意伪装成鳞泷先生进行混淆。
富冈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巧合。直到有一天他在监控中看到了一位工程师父亲。这个人并不为政府或军方工作,只是一位普通的学术人士,仅仅因为给某国的一所研究性大学寄去求职信而被监控网捞住了。怀疑的理由很牵强,“据悉可能与××相关”,而那是他的上司认为具有威胁性的组织。
那位父亲的通信数据从庞大的网络流量中被筛选出来,放进数据库的档案里:他寄去大学的履历,他的浏览器记录,他的收发通信,上传和下载的影像资料。还有分析师在他身上设置的地理坐标,用于追踪他是否离家很远。
富冈点开其中一个视频,只见那个男人坐在计算机前,膝上抱着一个男孩。他想要操作计算机,可男孩扭来扭去,敲打键盘并咯咯地笑。富冈想起他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把他抱在腿上,耐心地为他讲解将棋规则,而自己双手抓着棋盘上刚摆好的棋子,将它们全都拨乱了。那位父亲将男孩抱紧,男孩挣扎着坐正,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镜头——富冈不由得觉得他在看着自己。
他有些喘不上气,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立刻关掉档案从屏幕前起身。一股酸液涌上喉口,富冈冲进洗手间隔间,扶着墙剧烈地呕吐起来。他擦掉生理眼泪,按下冲水按钮,艰难地站起身走向洗手台,把冰凉的水泼在脸上。抬起头,镜子上映出他湿漉漉的脸——如果他在检索系统里输入自己的名字,会看到些什么?
富冈虚弱地回到工位,神情恍惚地问隔壁同事:“你有没有觉得,鸣叫之眼,它不太尊重公众……”
同事抬起头,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对的。这个项目在某些方面确实缺乏考量,也许是做得有些过分……但是,你——”同事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那些反对这个计划的人最后的下场吗?”
富冈没有说话。他木然地坐回电脑前,继续金钥更新的审计工作。打开密钥管理系统的日志,里面记录了金钥的生命周期事件,第一个金钥的创建时间是十年前。那是锖兔去世后的第三个月。
他神差鬼使地将那个技术文档的密码作为密文,调用了初始金钥。富冈义勇得到了八个他极为熟悉的数字——
他的生日。
[1] XKeyscore(或XKS):美国国家安全局(NSA)用于搜索和分析全球互联网数据的检索系统。2013年7月,爱德华·斯诺登在《悉尼先驱晨报》和《O Globo》报纸上公开披露了该计划。
Chapter 17
Chapter Notes
歌词来自Radiohead《No Surprises》和JCS《Gethsemane》。音乐剧场景的描写有参考sb叔04年的演唱会。
鎹鸦的原型是ThinThread[1]
不死川来接富冈下班时,发现对方的脸色格外差,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富冈靠在副驾上,全靠安全带维持坐姿,头摇摇晃晃,仿佛脖子失去了支撑的力气,马上就要晕过去似的。
A heart that's full up like a landfill
A job that slowly kills you
Bruises that won't heal
不死川把车停在路边,撩起他的额发仔细端详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富冈游离的眼神像是药物成瘾者,目空一切的表情又一次狠狠刺痛了他的心。
You look so tired, unhappy
Bring down the government
They don't, they don't speak for us
“身体不舒服?”
富冈没有像往常一样摇头,两行眼泪从空洞的蓝眼睛里无声地流下。
不死川叹了口气,轻声说:“我知道,你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要不要考虑换一份工作?或者不工作也可以,我们没有经济负担。”
“你先把车熄火。手机关机后给我。”
“啊?为什么?”
富冈一言不发,流着泪的蓝眼睛看着他,不死川只好照办了。富冈将两人的手机放进汽车后备箱。他害怕被监听,但这样的措施显然聊胜于无,只是寻求一个徒劳的心理安慰罢了。
富冈将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他,除了自己的生日加密后是技术文档密码这部分。不死川听完,愤怒之余反而感到如释重负,因为富冈终于把这件折磨他们整整两个月的事说出来了。
不死川说:“你不用那么煎熬,可以把收集到的证据提交给国会。你是联邦雇员,合理的检举行为是受法律保护的。”
“你觉得他们会公开审理吗?这不是某个供职员工的问题……制度的顶层设计者们正在越权,他们并不征求公众的同意就擅自行事。”
“如果我执意检举,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眼泪又流了下来。
不死川捧着他的脸擦去眼泪:“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富冈摇头:“我不知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也痛恨这种行为,但我本身对此无能为力,所以我只希望你能开心。”
“我再也不想看到你这样的表情了,好吗?”
富冈终于止住了眼泪。不死川重新启动了车,表情突然变得凶恶起来:“你他妈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害我担心了这么久。你打算怎么补偿我,富冈义勇!”
“我……对不起。”副驾上的人抽噎了一下,恳求地看着他。
“傻子。”不死川笑了出来,漂亮的长睫毛一颤一颤,“罚你一星期不许吃鲑鱼萝卜。”
富冈突然接到鳞泷先生的电话,宽三郎今天去世了。也可能是昨天,因为它还维持着相同的姿势,睡在昨晚鳞泷最后一次去看它的地方。
宽三郎是一只纯黑英短,是他十三岁那年被鳞泷收养时和锖兔一起买的,那时宽三郎刚出生六个月。它活了十六年,是一只很长寿的猫。最后的三年里,它的关节已经不太灵活了,精神有些萎靡,圆圆的身体消瘦下去,黑色绸缎般的毛也逐渐变得干枯,整天懒懒地躺着,有熟人来就颤巍巍地走过去蹭蹭。
富冈和鳞泷将它带去宠物殡葬店火化了。富冈抱着裹着毯子的冰凉身体,觉得它比活着的时候更重一些。骨灰埋在后院的竹林里,宽三郎小时候很喜欢蹭竹子,现在它们合为一体了。它的猫砂盆、食盆、玩具、项圈还留在客厅里。
宽三郎年轻时非常活泼好动,完全没有绝育公猫的发福迹象,但一旦当两个小主人开始找它时,就故意躲起来纹丝不动。因为全身漆黑,只有眼睛是黄绿色,它趴在光线昏暗处时就很难被发现。每当两人放弃寻找后,它又开始在黑暗中伏击富冈和锖兔,常常把他们吓一大跳。后来鳞泷也找烦了,怕它不知不觉走丢,就买了个白色皮制项圈给它戴。买的时候没考虑到墙也是白色的,它路过墙边时头就像悬浮在半空中,实在瘆人,于是这个项圈就闲置了,后来也没买别的替代品。鳞泷不想处理掉这些物品,继续摆在原位。他说宽三郎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它们早就是这栋房子无法分割的一部分了。
富冈拿起了项圈。虽然一直再未使用它,但原本光滑紧致的皮革早已失去光泽,爬上了细碎的裂痕。金属内扣也不复当年的明亮,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斑驳的氧化痕迹。它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融合了皮革、金属和时间的陈旧味道,仿佛承载了它在那个角落里见证的每一段记忆。富冈摩挲着它,直到自己手上留下细小的皮革碎片。他终于开了口:“鳞泷先生,您参与了鸣叫之眼吗?”
他的问题刚一出口,房间便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空气变得凝滞,连尘埃的微小移动都能被清晰感知。富冈屏住呼吸,手指不自觉地捻动。他感觉心脏正在挣脱自己的身体。
鳞泷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停留在某个虚无的点上,脸上显露出灰败的绝望与释然。
“义勇,其实锖兔的死不是一个意外。”
富冈能听懂每一个字,组合起来却无法理解了。锖兔的死不是意外,那他活下来就是意外,是这个意思吗?
“你跟我来。”鳞泷把富冈带到竹林中刚才埋葬宽三郎的地方,“我在这一块装了信号屏蔽器。”他的语气很艰涩:“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会让你很难接受,但我希望你能听完。”
“那次恐袭后,国安局局长联系我,希望我能参与开发一个情报收集与分析系统,名叫鎹鸦。这个系统对所有数据进行了匿名化处理,并跟踪所有访问数据的行为以防止内部滥用。当时开发团队的成员都觉得这个项目很成功。”
“但五年后国防部长找到我,希望我主导设计一个面向全世界的通讯监控和检索系统,也就是鸣叫之眼。他们想要弃用鎹鸦的加密机制,大规模收集公民的数据,没有适当的隐私保护措施,也缺乏监控与问责机制。”
”我向他们强调了我在道德和法律上的顾虑,也始终没有答应。后来他们就不再找我了,我以为他们已经放弃,毕竟为难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结果几个月后锖兔就出事了。”
富冈静静地听着。
“他们大概率不是想杀死你们,只是想让你们受伤或受惊,以此来要挟我,但执行者没有把握好分寸。我怕你再出事,只能答应了。开发结束后一切都风平浪静,我也就再未与他们联系。”
富冈想起他升入大学没过多久,鳞泷先生对他说你已经成年了,需要个人空间,住回你父母的房子怎么样?他那时也没多想,还以为自己给鳞泷先生添了麻烦。当时鳞泷认为政府在监听自己,不想让富冈义勇也受到无端的牵连,但不知目的是否达成。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事。”富冈陷入了诡异的平和状态——或许是因为看到那八个数字后心中已经有了预判。没有崩溃或惊愕,他安静地接受了这个极具冲击性的事实,像是汹涌的波浪突然被无形的力量压平,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海面,而情绪如海啸般还在水底的岩层下酝酿。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告诉鳞泷先生自己要为国安局工作时,对方的脸上出现了不自然的表情。他不敢想象,鳞泷先生是怎样痛苦地碾碎自己的良心敲下每一行代码,又是怀着怎样悲戚的心情将自己的生日设置为密码。
富冈义勇不敢想象。空气沉重得他无法呼吸。
“义勇,你要想清楚。你现在还能选择忘掉这件事。你很喜欢那个叫不死川实弥的年轻人吧,你们可以在这个国家一起生活下去,可以像我一样收养孩子。如果你决定将真相公之于众,就只剩流亡海外一个选择,而且无法回头。”
富冈问:“您怎么知道我想披露这个计划。”
“我们都知道检举是无意义的行为。义勇,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当然知道你会怎么想。”
富冈垂下眼帘:“您觉得我应该怎样做?”
“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义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富冈沉默地握着那个老旧的白色项圈。锖兔,如果是你,你会怎样做呢?
富冈在姐姐家吃完晚饭,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步行去了K大。他不知道为什么目的地是那儿,也许是潜意识里想要找回学生时代的简单与纯粹——一个象牙塔,一个乌托邦。那时他一心一意专注于学术,期待着能尽一份微薄之力,让发生在父母身上的悲剧不再重演。
他在熟悉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远远望到一群学生围坐在一个临时搭建的露天舞台边的草坪上。路边的海报上写着音乐剧社的感恩节演出。
他也走向舞台,与那群学生坐在一起。青春洋溢的气息包围了他,让他仿佛也回到那段鲜活的青春岁月。舞台上的灯光亮了,音乐随之响起,一个身着单薄白衣白裤的赤脚青年走上舞台,在十一月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孤独和脆弱。
歌者低着头,开口唱起来,音色空灵却极具穿透力。
I only want to say
If there is a way
Take this cup away from me
For I don't want to taste its poison
Feel it burn me
I have changed I'm not as sure as when we started
他抬起头,似乎在向上天控诉着什么。
Then I was inspired
Now, I'm sad and tired
Listen, surely, I've exceeded expectations?
Tried for three years, seems like thirty
Could you ask as much from any other man?
富冈想,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在客西马尼园里呢?他所作出的抉择和承受的折磨,又会指向什么样的结果?
一个嘹亮通透的高音将富冈拉回了现实,台下的学生们欢呼起来。歌者向前伸出一只手,似乎要抓住什么,他听起来是那么的不甘。
Why should I die?
Why should I die?
Can you show me now that I would not be killed in vain?
他的表情变得空洞,像突然被抽走了灵魂,双手也无力地垂在两侧。
Alright, I'll die!
Just watch me die!
See how I die!
See how I die!
歌者张开双臂仰起头,做出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一样的姿势。接着他缓缓跪倒在地,富冈看到两行清泪从他脸上滑落,反射着舞台的灯光,整个人散发出悲天悯人的圣洁光芒。台下鸦雀无声。
Why then, am I scared to finish what I started?
What you started!
I didn't start it!
歌者猛地抬起头,擦掉泪滴目视前方,缓缓从地上站起。
God, thy will is hard
But you hold every card
I will drink your cup of poison
Nail me to your cross and break me
Bleed me, beat me, kill me, take me now
Before I change my mind!
歌者垂下双眸,两行泪沿着先前未干的泪痕缓缓淌下,像是下定了决心。
[1]ThinThread:NSA在90年代实施的情报收集项目,涉及窃听和复杂数据分析。在911事件的前三周被弃用。
Chapter 18
那天晚上,富冈做了一个梦。
他第一次用山崩地裂来形容一个梦,或者说那很难称为“一个”梦,无数个片段如碎石般砸向他。他先是在一个幻境里,似乎是拥有上帝视角。他看到自己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起诉他的原告是政府,罪名是间谍罪。他看到自己穿着轻薄的长袍,黑发凌乱,手持铁锹,正在被埋葬的人长着锖兔的脸,不死川在他身边转剑自刎。他看到自己在橄榄树林中唱歌,他唱道“God thy will is hard”,眼泪从脸上滑落。他看到自己赤身裸体被钉在十字架上,右腹的伤口汩汩流血,狂热的众人却跪着将他捧上神坛。
然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梦到他坐在姐姐的车里,国安局总部浓烟滚滚,半边塌陷。他梦到十七岁的锖兔与他一起提交了大学申请,笑着说我们以后一起去国安局工作吧。他梦到姐姐哭泣着说,你离开后我们一家人都暴露在公众视线下,几乎没有隐私可言。他梦到鳞泷先生失望地问他,我为你出卖了自己的良心,你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选择。他梦到不死川实弥摇晃自己的肩膀,紫色的眼睛悲伤地注视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在这里生活下去。
富冈醒来,恍惚地去摸自己的右腹,只摸到一片光滑的皮肤。他想起来了,那道浅浅的疤痕在不死川的身上。不死川的手臂正搭在他的腰上,他轻轻翻过身,借着窗帘透出的朦胧月光凝视着对方的脸。不死川睡得很熟,呼吸声轻浅,漂亮的长睫毛随着身体的起伏微弱地颤动,像水面上淡淡的涟漪,一侧的脸颊压在枕头上,挤得腮边的肉有点鼓起。除去那些伤疤,不死川长了一张很可爱的娃娃脸,看起来不像个快三十岁的人,而像个朝气蓬勃的青少年。对方白天总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振奋姿态,仿佛永远不会疲倦,只有睡着时富冈才能看到他如此安静柔和的模样。
富冈久久地看着不死川熟睡的脸,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伤疤和长长的睫毛,心中涌起生命都难以承受的酸楚和苦涩。我不想离开他,他想,我真想永远都不离开他,但这条路只能留我孤身一人。
昨天他离开鳞泷先生的房子时,他的养父对他说:“你可以去找桑岛聊聊,他或许能给你一点启发。”
富冈义勇决定去找桑岛慈悟郎。
今天是周六,是善逸回家住的日子。桑岛回到家时,果不其然那孩子正趴在沙发上玩ns机。
善逸咕哝一声,翻了个身,算是和他打招呼了。他摸了摸善逸柔软的金发,说:“今天义勇找我有点事,你给我去把三人份的晚饭做好。”
善逸退出游戏,垂头丧气地说好。
“我自己建的,不用担心被监听。”桑岛将富冈带到了地下的小型核避难所,笑道:“至少有几百只眼睛在盯着我。”
富冈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桑岛并没显得有多惊讶,而是露出了标志性的坏笑:“我能理解你,义勇。我们都曾身处客西马尼园中。我转身去信了撒旦教,而你正打算将整个园子夷为平地。”
富冈惊得说不出话。
“哈哈哈,是不是很惊讶?当时哨子就在我嘴边,但善逸还很小,我不能暴露真实身份抛下他离开。你比我更勇敢,义勇。你也可以选择匿名把文件上传到解密网站。鳞泷的手段很高明,政府至今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是我泄露的文件。但是我们都知道政府一定会出来辟谣,这远不如实名披露带来的可信度。”
“那您的腿……”
“谁知道呢?那次事故给我提供了离开的理由,这或许是他们给我的最后一次警告。我很庆幸我抓住了那次契机,否则我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善逸长大。”
多么可悲啊……多么可悲啊!这些成就斐然的学术泰斗,既被倚重和利用,又被畏惧与提防。无论攀至多高的巅峰,都永远被囿于一方狭小的天地之间,沦为政客们手中的棋子与玩物。
想到自己的家人,富冈又和桑岛描述了自己的梦。桑岛收起笑容:“义勇,我能明白你的顾虑。我只能向你保证一件事,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的姐姐和养父永远都会爱你、支持你。还有你的父母和锖兔,他们会永远为你祈祷。”
富冈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话说你的男友要怎么办?那个满脸伤疤的小子。”
“我不打算告诉他。”
桑岛听完富冈的一系列未来计划后沉默了,他知道任何失误都可能导致富冈义勇身陷囹圄,更明白寒蝉效应带来的难以承受的心理压力。曾有多少政府吹哨人表明真实身份后流亡海外,但大多下场极其悲惨,甚至一生被囚,即使获释也被剥夺了尊严和生存的权利。
富冈也很清楚,这是一盘生命的诘将棋,只有一种解法,而对面的王是全世界最庞大的国家机器。自己只要走错一步,就会满盘皆输。
但哨声从未停止。
“我在R国有几个朋友,也许可以帮得上忙。”桑岛看着面前勇敢的年轻人,就像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去做你想做的事,剩下的都交给命运吧。”
这个二十九岁的青年,他的脸庞是如此年轻,他的心又是如此绝望和坚定。
“祝你好运,义勇。”
富冈为电脑安装了加密程序以避免被监控,开始研究前辈们的吹哨经历。他努力避着不死川,但对方早已猜到了他的想法。
“大哥,吃橘子。”玄弥端来一盘橘子,还是像之前一样用牙签仔细去掉了筋络。他已经在缉毒局工作半年,学生气开始褪去。不死川发现曾怯生生地拉着他手来到这个城市的十三岁男孩长大了,肩膀比他更宽阔。
“大哥有什么事要找我商量呢?”但玄弥在他眼里还永远是个孩子。
“呃,我想问一下,如果我离开这个城市去新的地方生活,你会怎么想?”
“大哥要和富冈学长搬去别的城市吗?那很好啊,你们有想好要去哪吗?”
“你不会感到……孤独吗?”
“不会呀,我们又不是不能再见面了。而且我在这里有很多好朋友。”玄弥抓了抓自己的卷发。
不死川实弥觉得自己要哭了。如果选择和富冈一起离开,这辈子或许真的很难再见面。他们可能会在流亡的路上一起死去,可能终生困于某个中立国的大使馆,可能作为政治犯终老于冰冷的监狱之中。
玄弥不知道哥哥的眼神为何如此哀伤和脆弱,像是风中摇曳的微弱烛火。
于是他说:“你之前说过,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获得幸福,我最大的愿望也是你能获得幸福。你其实不需要考虑我的想法,因为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一定会永远支持你。”
他想了想,生硬地补充道:“除非你要伤害自己,卖血什么的绝对不行。”
不死川实弥紧紧拥抱了自己唯一的血亲:“谢谢你,玄弥。”
玄弥笑了,回抱了他:“跟我说什么谢谢。今天大哥又不太正常。”
富冈又做了一个梦。这个梦是连续的,漫长得像是过了整整五年,而梦的主角是他和锖兔。梦的最后,他看到了那起车祸。锖兔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名字。他的心都为之颤抖了。
醒来后富冈惊讶地发现,梦的内容并未像往常一样消失。流沙没有随风散去,而是缓缓沉淀了下来。那些场景如同海市蜃楼,缥缈得就像一个梦境,但他知道它们真正存在于那片遥远的时空。那是他少年时期最珍贵的记忆。
不死川也醒了,睡眼惺忪地摁开台灯,问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他把人抱进怀里,轻抚凌乱的长发和颤抖的脊背。他说:“你压力太大了,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我,不要憋在心里。我会永远陪着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不管你去到哪里。”
富冈这才意识到,对方早已猜到自己的打算。他抬起头看着不死川,问道:“真的吗?”即使你要离开玄弥。
他看到一双紫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曾经也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同样温柔地注视着他。
他说,我做了有生以来最好的一个梦。
两双紫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富冈义勇突然就什么都不怕了。
富冈义勇感受到一种虚假的解脱——这只是一切的开始。他用现金买了很多微型sd卡,每个只有半个指甲盖那么大,然后在国安局的眼皮底下偷偷将文件加密并开始传输。卡太小的缺点就是传输速度太慢,富冈从未觉得上班时间竟如此短暂。他只能安慰自己,鳞泷先生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为了引起更少人的注意,他换了几次夜班,把完成传输的sd卡含在嘴里走出国安局,反正平时也基本不说话。如果有人在安检时发现异常,他就直接吞下去,毕竟没人会追查这么小的物体,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自己携带了这么小的物体。
虽然没人主动追查,但他有天走路时绊了一跤,不小心吞了一张下去。不死川哭笑不得,给香奈惠打电话问要不要洗胃。富冈问,那难道会和胃酸反应吗?他的胃根本感受不到那张卡,更让他难受的是传了好几天的数据白传了。
其次就是联系记者。富冈花了很久来敲定人选。他仔细研究了前辈们的媒体曝光经历,觉得那些记者都不太合适。要披露的真相太过骇人听闻,他不信任这些人。
不死川说可以考虑找伊黑,但富冈说:“我不想把他卷进这件事,况且他是个有政治倾向的记者和编辑。”
但不死川说:“可以先问问他,他上个月刚说想要辞掉工作。而且我们可以信任他,不是吗?”于是富冈交给伊黑一台安装了加密程序的新电脑,表示以后线上都用这个联系,不要上网。
伊黑先是对于政府的无耻行为表达了强烈谴责,又立刻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奋和激动,仿佛所有的疲惫都被抛诸脑后。这是来自新闻工作者的最纯粹且热烈的冲动。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他双肩颤抖,不停来回踱步,像一台找不到出路的扫地机器人,另外两人的脑袋也摄像头似的随他转。伊黑突然站住,细长的食指指着富冈的鼻尖:“你要是胆敢有一句话是假的——”
都是真的,富冈平静地说。
伊黑要颅内高潮了。即使他早已见惯各种爆炸性的一手资料,但这次的情况完全不同。
富冈接着说:“完成这次曝光后,你很难再回到党内工作了。”
但伊黑说:“炼狱先生和杏寿郎一直劝我辞掉快速反应团队的工作。上个月炼狱先生对我发了火……我也觉得是时候结束了。等你们到达K特区后,我过几天也去找你们。”
不死川和富冈只告知了自己的几个亲友,他们计划在复活节假去K特区旅行。玄弥调侃他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不死川说,等我们旅行回来后就结。
他们给伊黑留下几台安装了加密程序的新电脑,带着不多的行李前往D市,洲际航班将从这里起飞。到达D市时已是傍晚,天边是西海岸南部特有的瑰丽晚霞与高耸的棕榈树。富冈指着一片被几丝卷云分割的橘红色天空,说这也太像三文鱼了。不死川哑然失笑,他至今都很难想象身边这个心灵如孩童般纯粹的人即将做一件足以撼动世界的事。
不死川说我想回以前住过的房子看看,你愿意陪我去吗?富冈点了点头。
不死川实弥下了车。十八岁时他和玄弥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这里,又十一年过去了,街区仍然贫困脏乱、治安堪忧,仿佛连岁月都不愿造访这个地方。
他一步一步地朝他们一家曾经的住所走去。远远看去那房子似乎比他记忆中的更小。这每一步都太过沉重,像是承载着他人生最初十八年的所有时光。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他似乎闻到了萩饼的香气,听到了小孩子稚嫩的笑声,听到了玻璃器物被砸碎的脆响和女人的哀求,听到了浴室花洒的水声与男孩的尖叫。劣质大麻燃烧的气味让他喉咙发紧,鼻腔和眼睛也酸涩起来。他想起了家暴的父亲,温柔勤劳但被药物拖垮的母亲,想起了五个死于非命的乖巧弟妹。熟悉的面庞与生活情景潮涌般浮现,一波接一波冲击着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所有情绪交织成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得他几乎迈不动脚步。
不死川站在那扇破败的门前说:“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感到无限的恍惚,十一年前没有落下的眼泪现在溢满了他的眼眶。
富冈走上前紧紧抱住了他。不死川把头埋在富冈的肩膀上,任由自己的泪水浸湿衣料。富冈轻拍他的背,抚摸着他的头发,就像做噩梦惊醒时对方安慰自己那样。
深夜他们前往机场,中途经过了一段滨海公路。正是蓝眼泪爆发的季节,月光很浅,那些幽蓝的光点在潮汐中绽放成璀璨的光带,轻声呢喃着海洋深处的秘密。不死川转过头,只见富冈望向大海,蓝眼泪的荧光与那双蓝眼睛交相辉印着,向整个世界荡漾开去。
不死川实弥和富冈义勇从此消失在海天的尽头,就像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他们将一切恩怨留在了这个国家,带着海风吹散的过去,走向了一个新的开端。飞机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渐行渐远,仿佛它自己也成为了天空的一部分,宽广而自由,再无束缚。
他们到达K特区后就把自己关在酒店里闭门不出,窗外则是最热闹的商业中心。富冈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把上,不让清洁人员随意出入。整整三天,两人没离开过房间一步,因为担心间谍会趁机潜入安装窃听器。三天后伊黑终于到了。
伊黑提着补光灯、三脚架、一大一小两台摄影机和其他零碎的设备走了进来。不死川不知道这样一个小个子是怎么带着如此庞大繁复的机器,独自跨越了半个地球来到他们身边的。
不死川把伊黑的智能手机放进冰箱,伊黑忙着调整灯光和摄影机,富冈则拘谨地坐在椅子上绞着手指——他从未有过正式面对摄像头的经验。摄影机的镜头就像黑洞洞的枪口,红灯则像狙击手的瞄准镜,似乎在不断提醒着他,房门可能会随时被撞开,然后他会被政府派来的秘密特工拖走。
伊黑说你不要这么紧张,我会向你提问,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了。要不先录一段自我介绍。
于是富冈对着镜头局促地开口:“呃,我的名字是富冈义勇,嗯,今年29岁。”
他歪头想了一下,补上一句:“你好,世界!”(Hello, world!)
接下来的一周里,他们都在讨论国安局的鸣叫之眼监控计划。为了让没有技术背景的人也能够听懂,富冈尝试用更通俗的语言去解释包含大量专业知识的真相,这对他来说实在太困难了。不死川学习过计算机知识,本身的工作也是需要写码的,但术业有专攻,终究帮不上太多忙。伊黑还没倒过时差,昼夜颠倒,挂着浓重的黑眼圈,又常常被富冈气得在崩溃边缘,一整天都散发着低气压。但他的工作热情和专业性是毋庸置疑的。
富冈义勇的影片和部分机密文件公布于世后,政府颜面扫地,对他愤怒至极。蒙受羞辱的国安局绝不会善罢甘休,中情局将源源不断地派出特工来取他的项上人头。过些时候,他们也可能转移目标,骚扰他关心的人,打探他的私人生活,寻找任何可以抹黑造谣他的机会。对于这些过程,富冈并不陌生,毕竟他已经研究过不少吹哨者的下场。
不死川打开电视机,音乐频道正在转播交响乐会。
富冈问他:“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去姐姐家吃饭吗,他们演奏了《英雄交响曲》钢琴改编版的第一乐章和《流浪者之歌》。”
不死川笑死了,他之前不知道那叫《英雄交响曲》,觉得这也太抬举他了,他对自己的定位是流浪者。
他突然笑不出来了,说,这两首曲子本来都是形容我的,现在却像预言一样阴差阳错地印证了在你身上。
富冈说:“我不是英雄。”有些人觉得他是英雄,有些人觉得他是叛徒。富冈义勇对此无所谓,但不知道那些负面的社会评价会不会给鳞泷先生和姐姐一家造成困扰。
不死川说:“既然你选择了吹哨,就说明你心里早就清楚他们会一直支持你。你已经做了该做的事,接下来我们只能顺其自然。”
富冈感到难以置信。不死川实弥一生都未曾停止过反抗命运,他从来没想过“顺其自然”这四个字会从对方嘴里说出来。
自己都对他做了些什么……这些天的恐惧与自责一齐爆发出来,富冈低垂着头说,抱歉。
不死川走到他面前坐下,托起他的下巴直视着那双蓝眼睛:“从决定要与你一起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后悔过。我既然说了不会离开你,我就会做到,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你再对我道歉我就要生气了。”
富冈说:“如果我们都被逮捕了,肯定会分开关到两个单间里。”
真想把他的嘴缝上。
富冈说,你不会死的,你可是不死川实弥。
不死川说:“是啊,所以你还在担心什么呢?”
富冈又说:“伊黑才是英雄。”不死川表示赞同。伊黑戴着耳机忙着整理素材,根本没空听他们说了什么。
伊黑带来最新内部消息:中情局派出了16人的暗杀小组,K特区的特种部队与其展开激烈交火,当场击毙4人。政府以间谍罪起诉了富冈义勇,起诉书不对外公开,并且撤销了他的护照。他现在没法入境其他国家,需要等待律师为他取得政治庇护资格。
不死川长舒一口气,富冈却隐隐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不死川说你这是什么混蛋表情,他们可是个个都想要你的命。
但富冈说:“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不同。”
伊黑说:“你是对的。宇髓说其中一个被击毙的特工曾经和他共事过。”
伊黑留下的加密电脑起了大作用,鳞泷先生和姐姐发消息说一切安好。三人也看电视上的英文频道。新闻节目转播了情报特别委员会针对此事的听证会。面对“国家安全局是否有从数亿名本国公民身上收集任何形式的通信资料”的问题时,国家情报总监否定并补充道:“可能在某些案例中曾不经意间收集到,但不是故意的。”这真是一句令人发笑的拙劣谎言。
“我觉得这两个人在唱双簧。”不死川说。
“演技太差。”伊黑评价道。
伊黑离开房间后,不死川突然感叹,他们不会永远都要待在这里吧。富冈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现在离开,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因为你实际上并没有参与泄露国家机密的行为。”
不死川翻了个白眼,去拧对方软糯的脸颊肉:“都到这里了还在假设我要离开吗?我那一辈子待在这个房间里好了,你求我我也不走。”
几天后好坏消息一起传来,好消息是桑岛的R国律师朋友帮助富冈取得了政治庇护资格,R国领导人说:“我们不会赶走一个人权捍卫者。”坏消息是政府正式向K特区提出引渡要求,这里再也不是他们的容身之处。
伊黑冲进房间,让他们马上去机场前往R国,不要担心政府的引渡要求,因为文件里富冈义勇的名字拼错了。两人大吃一惊,问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行政失误。
伊黑说:“因为你在那个国家还有很多朋友。”
我又给朋友们添麻烦了,富冈想。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伊黑把他们乔装成新闻记者从酒店出逃,连夜赶往机场。富冈压低帽沿遮住眼睛防止被人认出,不死川和伊黑则在他身边为他挡住路人的视线,虽然伊黑的身高有些不太够。三人心惊胆战地登上飞机,富冈坐在靠窗的位置,两人依然坐在他身边为他遮挡乘客们的视线。每分每秒都是无尽的折磨——机舱门关闭,廊桥撤离,飞机终于升空,进入另一没有引渡协议的国家领空,他们这才好好睡了一觉。
富冈在M市顺利入境,伊黑立刻转机离开,桑岛的朋友则将两人接到了产屋敷的一套房产中。
“你们可以住在国际社区里。”产屋敷耀哉也通过伊黑留下的加密电脑联系了他们。他已经三十二岁了,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但表情永远那么平静,声音也永远那么温柔。
“可惜我当不了证婚人啦。”他说。
那套房子位于一个安静的国际社区,来自世界各地的邻居们都对富冈义勇这个大名人感到无比好奇但又有些畏惧,没有过多打扰他们的生活。然而全球媒体蜂拥而至,把原本安宁的社区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很长时间只能闭门不出。大部分媒体退散后,偶尔会有人想找富冈合照,但都被不死川凶神恶煞的表情吓退了。村田给富冈发消息说你在网上消费的时候尽量用化名,可以用我的名字,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
不死川与富冈之前完全没想过自己不到三十岁就退休了。前段时间过得惊心动魄,现在他们终于有时间和精力规划未来的生活。
“R国地大物博,光旅游就可以花掉好几年。”伊黑给不死川发消息,“但安全起见你们还是不要离开M市。那里整年都有很多展览和演出,不会太无聊。”
朋友们发来视频邀请。炼狱激动地表达了敬佩和关心之情,宇髓的嫉妒全写在脸上,香奈惠则嘱咐不死川继续定期做自体献血。蜜璃难过地说:“R国同性恋婚姻不合法,这可怎么办呢!”
一个月后他们的祖国传来消息——鬼舞辻无惨被当街射杀,枪手是一名绝望的母亲,她的孩子因药物过量死亡。她在监控中毫不犹豫地掏出手枪清空了弹匣,目击者说她的面部表情没有过一丝波动。整整八枪,无惨当场死亡。
富冈剪短了头发。不死川有些遗憾,因为他喜欢那些乌黑的发丝垂在自己身上的触感,但还是尊重了对方的选择。他们安顿下来后去宠物店买了条黑白边牧。它那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像人类一样转来转去,不知在脑中酝酿着什么想法,搞得他俩有点害怕。不死川给它取名叫爽籁。
爽籁回家的第一天就咬了富冈的屁股,两人狼狈地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和球蛋白。富冈摘下墨镜和口罩,医生先是对着他的脸愣了一会儿,说,很荣幸见到您,然后自言自语怎么会咬在屁股上。不死川很想夺门而出假装不认识富冈,最终还是请求医生帮他们保密这次就医记录。他们离开时,医生又一次细细端详着富冈那张过于年轻的脸,感叹道:
“您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您完美诠释了您的名字。”
隔壁的夫妻是来自S国的外派员工,养了一条金毛,去狗公园遛狗时两家人有点头之交。有一天金毛的飞盘掉进了富冈和不死川家的院子,男主人上门寻找,发现爽籁正叼着飞盘乖巧地坐在房门口。两人于是请他进去坐坐,端出热气腾腾的抹茶和萩饼招待他。他们的房子打理得很干净,但有些空旷,除了必要的家具和生活用品外就只有狗的用品。来自消费主义大国的、难得低物欲的年轻人,邻居想。他怔怔地看着富冈那张过分年轻、甚至还带着些学生气的脸,感觉这一切是如此的割裂和不真实。
邻居的英文讲得磕磕绊绊,他们刚开始交流得有些费劲。不死川听出了对方的口音,用流利的西语说:“你可以和我讲西语。”西语是不死川的母语。
两人于是开始了无障碍交谈。富冈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爽籁趴在他身边,毛茸茸的脑袋搁在他的大腿上。它开始逐渐接受这个不太招狗喜欢的黑发主人了。
虽然产屋敷一直在经济上帮助他们,但两人对于人要劳动这一观念达成了一致。不死川开始参与打理产屋敷家族在R国的资产;富冈推掉了几乎所有来自媒体的采访请求,天天沉迷于挖SRC漏洞和下网络将棋,连吃饭睡觉都叫不应,不死川气得差点把电脑砸掉。最值得自豪的是两人在社区桥牌俱乐部中所向披靡。
三个月后伊黑以国际新闻记者的身份来看他们,建议他们可以尝试写写自传。不死川说我们理工男文笔不好,尤其富冈连话都说不明白,那段时间你已经深有体会。等你退休后帮我们写。
资本家见了你都落泪,伊黑愤愤道,退休了还要压榨我的剩余价值,信不信我把你挂到路灯上。
三年很快过去。玄弥结婚了,那段时间不死川实弥整天都笑眯眯的,富冈从没见过他脾气这么好的样子。产屋敷问他们:“你们愿不愿意搬去W市?还是不要长时间待在同一个地方比较好。可以过段时间再搬回来,我会把房子为你们留着。”他看起来非常虚弱,似乎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
于是两人听从了产屋敷的建议。新家在W市东部的湖畔,他们常常在环湖车道上骑自行车,爽籁则跟在后面狂奔。W市和M市相比民风彪悍,不死川开车带富冈去了几次市区,富冈又吓坏了。
“这里的司机脾气都很急躁,跟实弥很像。”富冈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这里的司机不礼让行人,实弥会礼让行人。”
如果他急着反驳富冈,恰恰就证明富冈的结论是对的,但不回应又像是在默认。这人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有水平。
富冈意外地听进了伊黑的话。搬到W市的第二年,他开始写自传,但不让不死川看。不死川偷偷去翻他的笔记本电脑,发现文档被加密了。不死川很有自知之明,富冈在国安局眼皮底下传输了上万份机密文件都能瞒天过海,自己这辈子是不可能黑进这个文档的。
富冈说你先别急,我会让你成为第一个读者。那年他们33岁,玄弥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起名叫不死川实弘。
两年后富冈完成了自传。这年产屋敷耀哉去世了,享年37岁。一天吃午饭时,富冈对不死川说:“我写完了,你可以看了。”他表情平静,就像在说一件最最平常的事,完全没有大功告成后的欣喜或如释重负。
不死川打开文档,书名叫《永久记录》,第一页上只写了三个大字:献给S。
怪肉麻的,害他笑了一下。难道是献给锖兔(Sabito)?如果真是这样,虽然他完全可以理解,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甘。
不死川熬了个大夜,从下午一直读到第二天早上五点。书里记录了富冈义勇的成长背景、工作经历、发现鸣眼计划后的内心挣扎与流亡过程,其中穿插着对国家权力与公民自由的探讨。富冈虽不擅长口头语言表达,但遣词造句的能力大大超出他的预料,文风直白清晰又不失严谨。
要是他平时也能这么说话就好了,虽然有点像人机,不死川心想。中途富冈给不死川送去了用预制菜加热的晚饭和夜宵。没错,富冈义勇还是不会做饭。然后他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富冈醒来下楼,爽籁像平时一样叼着牵引绳扑上来撒娇,把拉环往他手里塞,它知道主人马上就要带它出门散步了。不死川躺在沙发上睡得很沉,身上盖着一条靠枕毯,眼下是疲惫的乌青。富冈又给他加了一层毯子,然后拿起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没有合上,连着充电线还在待机状态,富冈的动作把它激活了。屏幕上的文档停留在结尾致谢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着:
我最深的感谢要献给我的好友伊黑小芭内。
我深爱我的家人——我的父母,我的兄弟锖兔,我的养父兼恩师鳞泷左近次,以及我优秀的姐姐茑子。
我只能用一种方式结束这本书,也就是我开启这本书的方式:献给不死川实弥,他的爱让我得以度过流亡生涯。
永久记录 完
Notes
致谢部分参考了斯诺登的自传Permanent Record,原文如下:
My deepest gratitude is reserved for Sarah Harrison.
And my heart belongs to my family, extended and immediate——to my father, Lon, to my mother, Wendy, and to my brilliant sister, Jessica.
The only way I can end this book is the way I began it: with a dedication to Lindsay, whose love makes life out of exile.